大多数的女官,都是在尚宫局谋一份工作,然后改善家人的生活。
“竹清,你想要做的事,任重道远。”陆司仪说,“设立尚宫局容易,招女官也不难。但是想要改变她们的想法,却是难之又难。”
“她们在家中生活几年、十几年,一颗心托付在家里,哪怕父母不顶事,兄弟姐妹依赖她,她也不会改的。”
观念哪里这麽容易改变了?
“我只是希望她们的生活好过一些。”竹清长叹一口气,都是自己一手选拔、带起来的女官,实在是不忍心她们变成那副模样。
“罢了,不提了,干娘,我有事需要您……”竹清打算釜底抽薪,直接越过文昌伯,把文伯夫人约出来。
翌日,果然不出所料,文昌伯向大理寺状告竹清,说她仗势欺人,活活打死了他的儿子。
这事被隋大人按住了,暂时不发。
第三日,竹清见到了文昌伯夫人,她与竹清想象的不一样,似乎久病了许久,一张脸苍白得没有底色,连嘴唇都隐隐泛着青色。
“文昌伯夫人,请坐。”竹清客气地把她迎进门,“实在是叨扰夫人了,只是正有一件事,不得不告知夫人。”
“甚麽?”文昌伯夫人与陆司仪是相识,故而没有寒暄,而是直奔主题,“我与尚宫大人似乎毫无交集,尚宫大人怎麽会有事同我说?”
竹清把文昌伯孩子的事说出来了,“文昌伯夫人,我不是要包庇下属的弟弟,实际上,那赵掌珍已经被我下了行狱司,只待这边的事一解决,就给她定罪。”
“但现在问题是,我没有做过的事,文昌伯却以此告我,大理寺一旦受理,只怕我们两家要闹成仇人了。”
文昌伯夫人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咳嗽两声,过了许久,她才说道:“呵,儿子,我早有猜测。”
毕竟是枕边人,她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没想到啊,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他的儿子死了。
“哈哈哈哈哈——”文昌伯夫人的笑声有些刺耳,“他真真是活该啊,命里注定无子。难怪他这几日都吃不下饭,又整日整日不着家,只怕是去搜罗人脉对付你。”
陆司仪曾与竹清说过文昌伯夫人,她是与文昌伯青梅竹马,而且指腹为婚,只是一家站错队没落了,一家却抓住机会蒸蒸日上,不巧,文昌伯夫人娘家就是那走上高位的。
因着年少的情份又兼夫人娘家的兴盛,文昌伯被死死压住,不得纳小娘。婚后头几年,文昌伯还是很乐意的,可是直到文昌伯夫人生下第二个女儿,且被郎中诊断为今后不能生育,夫妻俩的感情就开始变化了。
对于文昌伯来说,一个不能为他生儿子的正妻就应该殷勤地替他纳小娘,还是多多的才行,可是文昌伯夫人不仅没有这样做,还阻止他去外面寻高兴。
“那时候我娘家想着替我找医术更好的郎中甚至是太医,为我治疗身子。”文昌伯夫人叹息,“可惜我终究不能生了。”
从那以后,文昌伯没有再说过要纳小娘,只是文昌伯夫人发觉,他在外边有人了。不能接进府里的外室,文昌伯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他如此不知死活得罪了你,正好,我这里有一份东西你应该感兴趣。”文昌伯夫人递给了竹清,那里记录了一个女子与多人纠缠不清。
“这是……那个为文昌伯生下儿子的女子?”竹清询问,文昌伯夫人点头,她就说道:“那岂不是说明,那个儿子有可能不是文昌伯的?”
“他想着把人当傻子,让别人呆在外头替他养大儿子,却不知,戏子本无情,他遭人戏弄了,出钱替旁人养大了儿子。”文昌伯夫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他火急火燎,不惜赔上整个文昌伯府也要把你拉下来,送进刑部大牢,可惜,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儿子不是他的。”
文昌伯夫人痛痛快快地说道:“他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你且放心,我娘家不会站在他那边。”
竹清点点头,放心了,虽然文昌伯惹出了事,但是夫妻本一体,她也担心文昌伯夫人让娘家插手。
“我正预备着与他和离,这麽多年来,我原本想着糊涂过一生,不曾想,临老了,却忽的清醒。”文昌伯夫人说罢,不愿意再多说心里话,而是指了指那份证据,说道:“你把这个给他,让他自己查,自然能有结果。儿子不是他的,他也就不会告你了。”
“多谢夫人了。”竹清来之前不曾想能得到这份意外之喜。既然有了惊喜,那她就得回礼。她看了看文昌伯夫人,观她脸色,说道:“夫人,你病了很久了吗?”
“几年了,断断续续的,若不是今日陆司仪相邀,我都不会出门,怎麽了?”文昌伯夫人问,“是我太过憔悴了?”
“不,我只是想说,你中毒了,需要寻太医好好瞧瞧。”竹清说完后,看见文昌伯夫人瞪大眼睛,脸上没有了风轻云淡的神情,她呼吸急促,忽的捂住心口,“最想我死的,只有他……”
这些年,她也给文昌伯纳了几个小娘,但是都无所出,所以她们也不敢跳到主母头上,所以,只剩下一个人……
“文昌伯夫人。”竹清与陆司仪一左一右扶住她,又唤来文昌伯夫人的贴身丫鬟,随后一阵兵荒马乱,请郎中,煎药,给文昌伯夫人娘家去信。
文昌伯夫人的哥哥派人来接她,马车上还有她的嫂嫂,看样子,文昌伯夫人定是很受宠的。
竹清当面转交了那份证据给文昌伯,尽管当时文昌伯恨不得撕碎她,但是一看见证据,他失魂落魄,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麽会这样……”
过了五日,在大理寺内的状告被撤回了。
“文昌伯这回有麻烦了。”陆司仪来寻竹清,“文昌伯夫人要告他谋害嫡妻,不敬妻子,此事在外面沸沸扬扬,大多数人都等着看好戏。”
“那她应该不要和离了罢?”
“自然,如果顺利,文昌伯会被下狱,文昌伯府的一切都是文昌伯夫人的,这比直接和离要有利得多,她可不是傻子。”陆司仪解释,又说道:“对了,文昌伯夫人托我转告你,她预备着好好感谢你,谢家那边有人查你和文昌伯之间的事,她给遮掩了。”
“嗯?”竹清直接就猜到了应该是皇后嘱咐的,“那我还真的要收下这份大礼了。”
“可不,谢家查你,肯定不能有好事。”陆司仪也知道竹清与皇后不对付,“且等着,若皇后久久不能掌握尚宫局,她迟早要对你出手,解决问题的最快法子就是,你非死即残。”
“竹清,你要小心。或许现在不动手,以后呢?”陆司仪肯定是站在竹清这边,但是她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与皇后抗衡?
“我会想法子的。”竹清说,“现在不提这个,赵小儿怎麽样了?”
“我已经向太后请示,赵小儿赶出尚宫局,太后说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宫里,便让她去行宫里做个扫洒宫女。”
陆司仪点点头,“她在行狱司里一直叫屈,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又提起自己对尚宫局贡献,尚宫大人不能这般对她。好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人,从前真是看错她了。”
“每个人都会规避风险,尚宫局的女官大多心地善良,但是也不乏有自私自利的人,不可避免。”竹清起身,“干娘,劳您告诉马司长,赵小儿尽快送去行宫,让她安静的去。”
“知道了。”陆司仪颔首。
一场风波就这般消失,竹清保住了自个的名声与位置,只是到底让她知道,皇后可能容忍不了她太久。
比起大权在握的太后,皇后的确可怜了一点,原本由皇后做主的尚宫局不能经她的手,相当于她的权力被大大减少,又加上她暂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自觉地位不牢固,可不就是不安。
赵小儿一事给竹清提了一个醒儿,她调查了尚宫局上下,那种很张扬的就得约谈,如此清理一遍,女官们都变得安分守己。
日子就这般一日一日过去,八月底这日,竹清领旨,去为文昌伯夫人宣旨。
经过大理寺查证,确定文昌伯谋害嫡妻王氏,陛下恼怒,剥夺了文昌伯的爵位,困于蚕丝夹道,终身囚禁不得出。文昌伯府的一应家产皆由文昌伯夫人王氏做主,再,封王氏为英山伯,居原文昌伯府。
“恭喜英山伯,你可是京都唯一一个拥有爵位的女子,真是让人羡煞。”竹清把圣旨给英山伯,看她怔怔的模样,又提醒道:“英山伯,陛下说了,你的爵位可由女儿继承,三代不降爵,世世代代皆为英山伯。”
“劳尚宫大人转告,我明日去向陛下叩头谢恩,这真是莫大的恩遇,我做梦都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善待我……”英山伯眼泪刷啦一下就流下来了,这些天她内心煎熬,枕边人毒害自己,那她过去还抱有的一丝情谊算甚麽。
可瞧见这册封她的圣旨,她忽然觉得,去他遭瘟的文昌伯,她遭受的苦难都不算甚麽,能得一个爵位,往后谁不客客气气地待她?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尚宫大人。”英山伯感叹,若陆司仪邀她时她没有带上那一份证据,竹清自然也就不会告诉她中毒了,后续的一系列的事不会发生,更别提她得了英山伯这个爵位。
“英山伯要谢我,我也要谢英山伯。”竹清说,两人对视一眼,皆笑了,以利益相识,如今却诡异的有了一丝丝情感,不过这种感觉不坏。
特别是两人都想要留住这份人脉,英山伯很热情地接待了竹清。恰巧走过前花园,有几个奴仆被堵住嘴带走,英山伯并且解释道:“是从前伺候他的,还有老夫人那里,她是我的婆母,我也会养她,只不过有一些挑拨离间的恶仆,就不必呆在她身边服侍了。”
竹清明白,这是英山伯排除异己呢。
“我从前住在这儿,可这是头一回,我能真真正正做主,当这府里的主子。”英山伯突然说,感慨过后,又招呼竹清上座。
“英山伯,陛下想来是不希望你郁郁寡欢,长久禁足于家的。既然已经封了英山伯,便时常出去走走,宴席也可以参加,让外头的人都看看,英山伯你气概不输男子。”竹清这话是替陛下传的,毕竟给王氏封了英山伯,那就有陛下的用意。
女子封爵,除了开国时期,这还是头一个呢。
“我明白。”英山伯若有所思。
更多的竹清不会与她说,反正英山伯领悟到最上边的意思就可以了。
——既然暂时不能让女子科考,倒不如让世家中出现女爵,从内部开始瓦解世家大族的坚定。利益能动摇坚定的信念。
这就是陛下的新法子。
他在一步步尝试。
而竹清,则是帮他做事的左膀右臂。
*
尚宫局即将招收一百个粗使嬷嬷,是最低品级的女官,考试也不难,所以不少符合条件的姑姑嬷嬷们都报名了。
人一多,需要解决的问题接踵而至,居住的地方,量身定做的官服,办公的地点。
尚宫局的所有女官,不论官阶大小,皆有自己的办公的位置,这是竹清为她们争取到的福利,闲暇时,不必像殿中省的太监们一样只能坐在台阶上。
所幸当初尚宫局建造时,竹清特意拆除了一部分的建筑,随后预留出来,此刻就能用上了。
“李司修,让司修司的女官手脚快一些,利索一些,这边要起一栋三层的小楼。”竹清指给李司修看,这不是巧了麽,修筑小楼宫殿的恰好是司修司的事,李司修自然上心,给了竹清一个确切的时间。
“尚宫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去椒房殿一趟。”
皇后请竹清,可就不再像之前那麽好说话了,她是挑刺的,把账簿递到竹清跟前,问她怎麽有些数目对不上。
她们两个之间,已经是针锋相对了。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尚宫局算账的方法经过一些改良,故而用旧时的法子是很难算准确的,这并不是司计司的女官们做假账糊弄主子。”竹清解释过后,对皇后笑了笑,随后又对陈司计说道:“去给皇后娘娘算一遍,记着要慢一些。”
“是。”陈司计果然按照司计司算账的法子给皇后演示了一遍,这个过程要花不少时间,毕竟陈司计算账再快,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把十几页账本全部对好。
皇后坐在上首,竹清坐在下首,明明没有对视,也没有人言语,竹清的态度也很尊敬。但是皇后就是觉得一股淡淡的不适从心底慢慢涌上来——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她总觉得,竹清不应该这般平静。
这会让她不舒服。似乎有甚麽,是她无法掌控的。
自从喝调离的药后,她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差,似乎总是有难以抑制的躁郁盘旋在心头,以至于她如今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竹清。
她不敢对太后如何,但是一个尚宫,她却是想动了。如果能抓到竹清的把柄,哪怕太后再坚持,也不能让一个人品有瑕疵的人作尚宫,可惜,谢家的调查,被竹清的人挡回去了。
她很难对付。皇后想。
“娘娘,结果。”陈司计捧了账簿递到皇后面前,皇后没有叫她起来,而是就着这个动作,慢条斯理地看起来。
只是在看见结果的时候,她的脸色微微一变,竟真的没有错。
竹清眉心动了动,想抓她的错?那她也握住她的不足,大家各自握着筹码,最好是相安无事,不然她也不会客气。
她可以主动让出尚宫的位置,但是绝对不能是被揪出错误与不足,在羞愧与丢脸当中狼狈下台。太后却是不会过多插手这件事,一来以后尚宫局定是皇后的,二来,如果她被皇后搞下去,太后只会想:怎麽这麽没有用。
所以说,还是要靠她自己。
换句话说,她与皇后,一强一弱。东风压西风,还是西风压东风,就要看各自的手段。除了正一品的官阶与自身的能力以外,她还是太后的人。筹码足够与皇后掰手腕了,暂时。
真是有趣。竹清感觉到灵魂在颤栗。
“如此,倒是本宫的不是了,劳尚宫与陈司计走一趟,陈司计,你把这计算的法子告诉丁香罢,往后有甚麽不懂的,丁香就能给本宫解答,也不必你们时时到椒房殿来,太过于麻烦了。”皇后用命令的语气说,她看向竹清,询问道:“尚宫,你觉得可好?”
“皇后娘娘的吩咐,微臣等人莫敢不从,陈司计,你可听见了?每日空出时间来椒房殿教丁香,没有问题罢?”竹清问,语气有一丝丝沉,除了亲近者,并没有人发觉她的不悦。
陈司计作为下属,自然站在竹清这边,顺着竹清说话,“是,微臣领命。”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是对着竹清回话,而不是对皇后。
但是皇后却不能挑她们的错误。
“麻烦两位大人,丁香,送两位大人出去。”待竹清与陈司计走后,皇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她想,哪怕是贤妃德妃甚至是上官氏的小娘子,家中也不会教她们如何与官员作斗争。
尚宫局的女官,不是她可以随意命令的宫女,而是需要好声好气对待的女官,有编制的官员,棘手得很。
更何况,她面对的人,是一个跟着太后从腥风血雨中闯出来的心计官员,不是一个任她搓圆揉扁的女子。
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