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一到,考试即将开始。竹清先是看了一圈,心里暗自数了数,不错,报名的三十五人都在这里。她开始点名,等考生交了文书之后,就分发一份密封考卷。
等所有考生领到了考卷,竹清去大门处挂了锁,粘贴封条,随后才敲鼓,“咚咚咚”三下,考试正式开始!
才刚过半个时辰,竹清就听见了有考生打喷嚏的声音,估摸着是受寒了,她无声叹息,只盼着这位考生坚持住,接下来还有四场考试,少一场都不行。
县试头场考罢,监考官们便开始批卷子,竹清自然在列,她与林县令各坐一边,看专人糊名打乱卷子顺序,又抄写完整,如此做罢,才把卷子递给考官们。
“卷子不怎麽样。”林县令才看了几份便摇头,县试多得是半吊子,只会文邹邹的酸文便想着能中。
卷子是男女考生混在一起的,加之有专人抄写,看不出来考生的字迹,竹清也不知道批的是哪个考生的,不过看了看卷面,她倒也赞同林县令的说法,“我这两份也是。”
待批阅多了,就渐渐有作答不错的。
天色沉了,考官们略略吃了几盏子浓茶提提精神,复又开始批改。批改完要核对考生试卷才能确定排名,后日又要张榜,实在是歇不得。
像竹清、林县令这样年青的还好,那种老大人,就撑不住了。第二日,专人核对了考生试卷,没有大问题。
林县令与竹清给考生们排了名次,前十名中有男有女,只在头名上,林县令与竹清发生了争执。
“案首是个女子,是从未有过的事。”林县令看着竹清排的名次,最前面的名字有些刺眼。
竹清淡淡地看了林县令一眼,说道:“如今便有了。”她很了解林县令,知道他想往上爬,又畏手畏脚,出头的事怕担责。
“恐怕其他县也不会……”林县令忍不住多想,万一只有大阳县的县案首是个女子,那会造成甚麽后果?同僚会不会笑话他,觉得他迫于压力,压不过竹清才点了女子为头名?
竹清收回目光,心中嗤笑,你看看,人就是很奇怪的。林县令可以为了政绩支持女子上学,但也可以为了政绩而反对女子当头名,皆因一个“利”字。
“林大人,前五名的卷子我们已经反反复复查阅过,她当案首是当之无愧,难道还有别的考生能比得上她?如果不服,我们可以再把前十名的卷子拿出来,一一细看,如何?”
竹清不怕麻烦,就怕这些官员不公平,她刚说罢,三名女官就向竹清低了低头,“下官等人紧随少师大人,不觉得排名有误。”
“林大人呢?”
林县令喉头发涩,也不敢多说,“少师大人,下官没有意见。”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张榜的时候。英山伯包下了离告示栏最近的云鹤楼,楼中坐满了碧桐书院的学子们。其中英山伯的干女儿崔令意也在,她双手搅弄着一张帕子,有些焦急不安。
整个云鹤楼弥漫着一股着急的气氛,没有哪个学子能够冷静下来,能不能成,且看今日。
“张榜了张榜了。”忽然,听见告示栏面前传来一阵儿喊叫,即便有官兵在维持秩序,也难以让这些激动不已的考生冷静下来。
“我考中了我考中了,二十二名,爹娘啊,你们且可以安息了。”一名头发半白的老者跪地,掩面痛哭,听见声音的富商们赶来,见是一个老人,就走了,还以为能榜下捉婿。
有一个中了,其他人便更加耐不住了。学子们探出头张望,心不在焉地说道:“怎麽还不回来。”先生们派了身强力壮的护院去看榜,如今还没有消息。
不多时,派去的人回来了,他记忆力好,不待询问便麻溜地说道:“头名,头名是陈学恒,第二名第三名是……第八名是上官晚澄,第十五名是崔令意,还有……”
“恭喜恭喜。”第一场榜上有名的都在相互恭喜,虽然还有四场,但是历来第一场的名次差不多就能定了,一般不会有太大的变动。
“贺喜陈案首,贵书院真是人才辈出,竟一下子包揽前三。”云鹤楼的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酒楼就要出名了,他能不高兴?
“为着恭贺,上的菜式酒水便不用付银钱了,权当我的贺礼。”掌柜的对陈学恒很是尊敬,还有四场,但陈学恒能得县案首的概率最大,以后考个举子定是不难,可能再过一段时间,这位案首就要变成举人了。
陈学恒被围起来时还在发呆,这就中了头名?学了十几年,一朝得中,浑身好似在云中一般,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
陛下下令,今年有女考生的县秀才名额扩充五个,即为二十五人,而其中,在第一场排在二十五名前的,碧桐书院一共有十八个学子,其中六个女子,剩下的都是男子。
饶是就这,也足够让人震惊。
接下来,四场考试依次举行,卷子麽不难不易,比起第一场,多了“颂”与“论”,考官们加班加点批改试卷。在开考后的第十六天,县试落下帷幕,最终排名张榜,县案首妥妥是陈学恒!
轮不到其他人不服,此次考试一罢,考生们的卷子已经统一刊印成册,有不服的一看,心中那口气已然泄了。陈学恒被两位老先生教了几年,文采用词精进,加之见多识广,所答皆是言之有物,颇为深刻。
县试一结束,竹清就把得中的学子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戒骄戒躁,还有府试院试,之后才能定秀才功名,且还有一段路要走。
“四月份要举办府试,五月份有院试,哪一个都耽误不得,要想获得秀才这个功名,还要努力。”竹清环顾一周,县试的前二十五名最有可能夺得秀才功名,但也不是没有意外情况的发生。
“是,山长。”学子们俱都平静下来,想着今夜要读些甚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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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还有府试院试,竹清也得监考,不过这一回,她的工作轻松不少,女子里有资格参考的就六个人,她一眼就能看完她们。
竹清忙碌,她的干娘陆霜玉便暂时接过了管理书院的责任,安慰一些在县试中失利的学子。特别是贫困学子,例如许清云、王立秋等女孩子,她们与男孩不同,本就顶着“嫁人生子”“谋生”等等压力来读书,如今一考,没有考出名堂,便失落至极。
许清云哥哥宽慰她,反倒是王立秋,沮丧得不行,跟陆霜玉吐心中的脏水,“我奶奶让我继续读,但是我娘,不止一次跟我说,让我早些回去嫁人,说我再读下去说不定年纪大了,哪怕有了学识见识,也不好嫁。”
陆霜玉搂着她,“你奶奶支持你便好了,不听你娘亲的,你看看你这回县试,合格了,也有资格去参与府试,这便很不错了。”
“我娘亲不懂这些,只问我能不考上秀才。”王立秋能怎麽回答?她总不能说,才读了几年,便想考秀才,她进晖桐书院时已经快要十三岁了,能在县试及格都是她很努力才得来的结果。
“别怕,如果你娘亲再逼你,你就与我说,我们让山长去你家谈话。”陆霜玉说,王立秋天赋差了点,读书也晚。不过所幸她家还没有分家,做主的是王婆子,那是个聪明人,看得明白。
“先生,我家隔壁的寒霜要退学了。”王立秋说,“她与我同岁,这回也参与了县试,不过没有合格,也不能继续参与府试。她家里人觉得她大了,又没有个名堂读出来,让她家去议亲。”
一想到寒霜昨夜伏在她的肩头哭,王立秋心口就堵得难受,她说,“寒霜不想回去,但是她爹娘说不回去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她还能去哪儿呢?没了家,哪儿也不能去,她只能应了。”
也许这般一别,就很久才能再见,也许她日后也会像寒霜一样,寥寥草草找个人嫁了,可是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麽?王立秋无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学恒姐姐中了县案首,是何等的风光。
先生们都说,她这个名次,几乎定了秀才功名,日后有功名在身,便与她们不一样。
“你甘心就这样回去?如果你成亲了,你的女儿也要读书,你的亲人会不会说,‘你娘读了几年,甚麽都没有读出来,你也不准去’,这时,你该如何自处?”陆霜玉讲得很慢很慢,却让王立秋听进去了。
她就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蝴蝶,在关键时刻,被注入了力量,于是成功了,成了一只翩翩起舞、自由飞翔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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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府试、五月的院试也陆陆续续落幕,碧桐书院共有十八名学子取得秀才功名,其中陈学恒两场考试皆是头名,小三元!
再没有比这更加风光的了,上官晚澄如今是秀才,也敢写信回家,与父母亲族说上一说,婚期再延后!她还要继续考试,乡试、会试、殿试,只要她还年轻,还活着,便一直考!
碧桐书院好生出名了一番,鞭炮一茬接一茬,没有停过。无数人家都想把儿女送来,教先生们忙碌了一阵。
至于竹清,已经带着她的贴身护卫们,再次去往宜州,因着宜州科考出事了,其中一个女官被指与中了秀才功名的女秀才有瓜葛——涉及到科举舞弊。
第126章 有人想她死
科举舞弊一事必得处理得漂漂亮亮,不然教天下人怎麽看?女子头一年科举,在这般重大意义的事情上,居然出了事故,会教许多人质疑:科举不限男女真的正确麽?
竹清是与丁香一同前往宜州,陛下命她们两个调查此事,务必要查个清清楚楚,在秋闱之前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一场秋闱,只怕宜州的女子是考不了的。
马车上,丁香还在问道:“具体是怎麽一回事?我相信尚宫局的女官不会作此事的,哪怕胆子再大,也不至于趟浑水。”问罢,她又看向竹清,见她垂眸不言语,不由得急得上火。
“原本好端端的,也不知怎的,忽的宜州内就大肆有风声传出来,说监考官之一的陈司计与秀才李一金在考试前曾经出入过一个客栈,这才导致宜州的读书人不忿,纷纷猜测是陈司计泄露了题目,才让李一金考上的。”来接人的是同在宜州监考的黎司宝,几日前,乍然一听闻此事,她与陈司计原打算找宜州知州澄清,哪儿知事情愈演愈烈,到这会儿,陈司计已经被关押在宜州的牢狱内,若不能查清楚,陈司计想要出来,难。
黎司宝的脸色非常差,眼下有大片的乌青,一看就是几宿几宿没有睡过。她能不着急上火麽,科举舞弊的罪名一旦安在陈司计身上,她这个司宝也免不了被非议,这个位置坐不稳。
“陈司计果真与那李一金出入过同一家客栈?我记得监考官们住的客栈是不允许无关人进出的,她怎麽进去的?再则,她顺利混进去了,又这麽恰好没有被你们发现,顺利地泄了题目?”竹清这话就是不相信陈司计会那样做,那李一金与她无亲无戚,陈司计犯不上用抄家灭族的大罪来帮她。
黎司宝稍稍振奋,“少师大人所言极是,我也是这样想的。陈司计住我隔壁厢房,但凡有个动静,我都能察觉到。我很确定,那日根本没有甚麽李一金去找她。但是……”
“但是甚麽?快说。”丁香急促地询问。
“但是那日,李一金的确进了客栈,有一个伙计、一个厨子看见了。”黎司宝解释,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当初是不是陈司计贿赂了这些伙计,才让他们密而不发。
丁香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他们院试前就看见了,怎麽不说出来,硬要等到放榜?”
“说是只以为是陈司计的亲戚,有急事来寻,万万没想到,那是个读书人,还考上了秀才。他们觉得对其他考生不公平,这才说了出来。”黎司宝皱眉,“宜州知州大怒,下令把守在客栈的官兵全部下大狱,还有其他知而不发的人,一同获罪。”
“他这个举动,岂不是把事情闹大?”竹清忽然觉得不对,按理来说,官兵们放了无关的人进去,的确该罚,可也不是大张旗鼓的下牢狱。
“正是,所以宜州上下都知道了。”黎司宝脑子混乱着呢,她是有关人员,昨日从宜州出来迎接少师还有尚宫时,都遭了不少的白眼。
丁香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虽然她认为陈司计不会引火烧身,但是……说不准李一金贿赂的银钱多呢?
竹清沉思不语,这事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股诡异,假如陈司计没有做这事,那科举舞弊这个罪名,就是有人冤枉她,他们冤枉陈司计做甚麽?陈司计是一个后宫的女官,按理来说,与他们牵扯不大,为何要针对她?
搞臭女官的名声?还是阻止女秀才考乡试?
现下就像有一团迷雾,笼罩在上面,让她也难以很快的分辨清楚。
马车摇摇晃晃,进入了宜州的地界。她们先去了衙门内,见到了正在忙碌的宜州知州,贾大人。
“少师大人,尚宫,有失远迎。”贾大人态度和善,且因着两人官阶都比他高,他也不托大。他看着竹清说道:“少师大人,上座,今日下官事情多着呢,都是些公文。快,这些加急处理。”
他吩咐完下属,又亲自给竹清倒茶,开始倒苦水,“少师大人,下官且有几日不得安生了,你瞧瞧,这些就是考生们自发写的诉状纸,其中诗词歌赋俱都透露出对官府的不信任,唉……”
竹清拿起几张纸来看,哪怕她不通诗书,也能看出考生们的激愤,就差指着衙门说考试有黑幕,要重考。
“他们还说其他女秀才也不是凭本事考上的?”竹清问,贾大人点头,“是极,毕竟陈司计这事……有一就有二,他们觉得是我们偏袒陈司计,要我们尽快处理。”
“对了,我有一事不明。”竹清似乎在闲聊,看着诉状纸,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看见了李一金进去,怎麽确定她就是去找陈司计的?客栈内住着京城派下来的学政等监考官,李一金为何不能去找他们?”
贾大人低头,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是店里伙计说的,因着有生人进入,他多看了几眼,亲眼所见李一金进了陈司计的房。”
“我想见一见陈司计。”竹清表情看不出想法,语气里不容置喙,贾大人说道:“少师大人请。”
衙门的牢狱属实不是甚麽好地方,昏暗不说,客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腐臭味,让人生理不适。竹清弯着腰捂着鼻子,跟随贾大人走到了最里面的牢房,被剥夺了官服的陈司计正坐在里面的稻草堆上,浑身不着一丝首饰,但是精神头还算不错。
“陈司计,少师大人还有尚宫来看你了。”贾大人识相地走远了,留出空间给她们说话。
“少师大人。”陈司计猛然抬头,旋即起身冲到竹清面前,隔着栏杆,说道:“能再见到少师大人,满足了。”
观她神色,竹清就知道她有些绝望了,“你别担心,我会查清楚的。你是甚麽样的人,我明白,入了尚宫局多年,你勤勤恳恳,从不作那些欺男霸女的事,又怎麽可能舞弊呢?”
“我知道少师大人相信我,但是——”陈司计叹气,暼了贾大人一眼,沮丧地低声说道:“但是天下人不信,您看,贾大人着急忙慌就想给我定罪。”
“看出来了。”竹清也低声说道,方才在上边,贾大人口口声声诉说自己的不容易,又说宜州考生联名写了诉状纸,无一不是在表明,陈司计是有罪的。
“不管他们,我们相信你就足够了。”竹清拍了拍陈司计的手,陈司计点头,“是。”
既安慰完了,竹清就开始问正事,“那日你真的见到了李一金麽?”
“未曾,那日我头疼,吃了药便歇下来了,门是我锁了的,单从外边开不了。但是隐隐约约间,我察觉到了窗户有动静,可是明明我把窗户也关了的。”陈司计疑惑不解,她猜测道:“莫不是有人从窗户进来,然后开了门,让李一金进来了。”
如此,不正好应了店小二的话,他看见了“陈司计”开门,还有他们两个寒暄的画面,也看得清清楚楚。
“这事你跟贾大人他们说过麽?”竹清又问道,如果窗户被撬开,外面的窗沿肯定有痕迹留下来。
陈司计摇摇头,“不曾,我信不过他们,故而有可能证明我清白的事,我也不曾跟他们说。”万一说了,他们毁尸灭迹怎麽办?
“为了痕迹,我们得去客栈一趟。”竹清说,再多的事就问不出来了,陈司计那日喝了药,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其他事。
“少师,保重。”临走前,陈司计依依不舍,她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倘若事情不顺利,一定要有一个替罪羊,她就是那个顶包的人。
除了陈司计,竹清还见了李一金,比起陈司计这个有官阶的人,她才中了功名,待遇明显差了。关的牢房还有老鼠跑过去,蟑螂遍布。她头发散乱,在竹清问她时,来来去去也只说得出“我没有去过云升客栈”这句话,别的是一句也问不出来。
竹清等人不敢耽搁,她带着丁香还有黎司宝出了衙门,贺归霖早已让人备好了马车,等几人上了马车,他翻身上马,在前面领路。
贾大人一直送到了门口,待看不见车影,他吩咐了下属,“去送信,她们去客栈了。”不多时,一只鸽子从衙门飞出。贾大人望着那鸽子,自言自语道:“别怪我,我也想活着。”
竹清把事情与贺归霖说了,又道:“如果想要从外面攀爬进来,或许需要你帮忙。你的身手,还可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