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知州,这儿是码头,怎麽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来来往往的船只靠岸,多少也能带起一点人气罢?”竹清提出疑问,“我看这些商铺都不开,这不是刚天黑吗?这就关门了?”
萧扶风四周探望,面色不自觉凝重,与竹清一样,皆觉得此事棘手。一个州的码头处竟也不算繁华,可想而知这个州经济情况不乐观,百姓们吃不饱,又怎麽会想要读书。
“是,这是随州的习惯,天黑了便关门。”常知州解释道:“大人们也知道,随州多山林,又不是边关,所以百姓们没有出路,便都跑出去当兵,渐渐的人少了。五十多年前,从随州出去的儿郎两千,回来的却只有二十多人,还是缺胳膊少腿的。从那之后,家家户户挂白布,作买卖的商户总能在半夜遇见某些身影。”
“于是逐渐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天黑了就关铺子。后面来的商人也要遵循这里的规矩,故而随州实在是算不得繁荣。”要不是怕影响仕途,常知州都想说一句,以随州这种情况,还想开书院?
“两位大人,容常某说一句心里话,办书院一事很难啊。”
办书院要花银钱,而且是一直源源不断的花钱,随州官府拿不出大笔大笔的银钱撒出去,这第一步便卡住了。
常知州也了解过竹清与萧扶风在宜州的办的事,很新鲜,用银子诱惑百姓,宜州可真是有钱,那法子却不适用于随州。
“我知道。”竹清颔首,困难是有的,她们要做的,就是克服困难。
此刻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常知州把竹清与萧扶风带去了早已定下来的院子里,院子不大,有两个婆子能使唤。
“两位大人,下官准备了薄席,请两位大人不要怪罪。”常知州在偏亭里设宴,只她们三个,也自在。竹清看了一眼,桌上放着六个菜,两个荤菜两个素菜一个冷盘以及一份汤,勉强算丰盛。
“常知州,你在随州貌似有三年了?”竹清问,“对随州了解多少啊?”
说到这,常知州可不虚,他说道:“随州一共八个县,其中中县一个,下县七个。其中一个下县也就是大人们现在所在的闻县,这儿有一个书院,里面学子六十几人,先生五人……”
约莫是知道竹清想了解的东西,常知州直接把话题定在了书院上,末了补充道:“情况就是这样,这麽多年来,因为商业发展不起来,稍微有些家底的大户都往外搬迁,于是随州就更加贫穷。”宜州靠着从随州流下去的水变得富庶,可怜随州却又小又穷。
重农抑商,本来发展一个州大部分都靠粮食产量,但随州本就难以耕作,商业还振作不了,怎麽看,都是无可阻挡的颓势。
“这麽多年来,但凡是来随州任职的官员哪个不是野心勃勃想要把随州建设好,可没有哪个能成功。见效甚微,更甚者一些官员直接就放弃了,只在任上老老实实呆五年就去下一个县攒资历。”常知州看着是个干实事的官员,哪怕与两位上司,也没有丝毫替前任官员遮掩。
竹清脑子里出现了常知州的资料:同进士出身,为人不善言辞与回转,经常得罪人。但踏实肯干,为民造福,政绩一叠加便得了一个下州的知州,也就是随州知州。
如今一看,果真不假麽。
“那平民书院岂不是难以开办?闻县五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孩子有多少?”萧扶风在一旁皱眉,办书院是个长久事,银钱自然是要一直投进去。
“统计过的,符合条件的男孩女孩一共八十九人。”
才八十九个!不过宜州下县的五分之一。
“下官听说了两位大人在宜州的法子,不过不大适合随州。下官也曾经尝试把百姓们聚集起来,但是也不管用,他们不听官府的。”
“不听官府?”竹清与萧扶风相互对视一眼,惧怕官府的百姓不少,不听官府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为何?”
“官府十回召集百姓,有五回都是因为要招士兵,三回则是因为要修筑大坝河堤,征徭役。在他们心里,官府召集百姓都不会带来好消息。”常知州说道,“随州征徭役,大部分人回去后都会大病一场,身体不经事的,也就去了。”
所以让百姓如何信任官府呢?他们交出了孩子,盼望着战后能团聚,日盼夜盼,到头来只有几两银子送回家,遇上黑心的官兵,送到手的抚恤金才几十个铜板。
“边关战士的确很多来自随州,他们几岁大就满山跑,身体素质比一般的男儿更好。”萧扶风说道。
聊完天,因为夜色不早了,常知州便让竹清与萧扶风早点歇息,明日再走一走闻县,如果闻县招生工作顺利,其他县自然不必多说。
常知州走后,两人都没有早早睡下,正躺在一起商量对策呢。
“第一个问题就是闻县开办书院的银钱从哪里来?从官府里拨款势必会有其他开支要缩减。第二个问题就是如何聚集起百姓,让他们信任书院。第三个问题就是……”一一列举之后,萧扶风拧眉,“比宜州还难办。”
“宜州虽然有个风流之城的名声,百姓们有偏见,但只要让他们看见官府的作为,还是可以轻易撬动他们心思的。随州,却不同。”竹清说道,宜州有银子,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开道问题解决一半。
“或许我们应该先走访一下闻县,到百姓们的身边仔细听一听他们难处。”萧扶风提议,“有些事情,得深入人心才能解决。”
“好。”
*
“闻县一共有两个里,五个村子为一里,也就是十个村子。不过人数都不多,大部分都是两百人,那种五六百人甚至一千多人的大村子,那是没有的。”走在路上,常知州一边指一边说道,“瞧,那就是离城中最近的村子,黄梨村。”
他们三个只穿常服,没有村民看出来他们的身份,但还是有一个独眼的汉子拦住了他们,“你们到我们的黄梨村想干甚麽?”他眼里还有戒备,生人出入,总是要防备的。
“是这样的,我们想要高价收一些田地,所以来瞧瞧。”常知州找了一个借口,那独眼汉子点了点头,“哦,那个花篱笆那里,梨花婶子家有两亩水田,是好田,你们可以去问问,我带你们去。”
梨花婶子家不大,搭了一个爬瓜的架子,院子里养着鸡鸭,鸡鸭就在架子底下刨食,一个妇人在家门口缝补着衣物。
“大武,你带的人是?”梨花婶子抬头,视线落在三人身上,边说边起身。
大武解释了,“婶子,他们要买田地哩,你不是正好想要卖田?我就带他们来了,你莫怕,我在这儿等着,他们伤不了你的。”
“我家是有水田要卖,你们出价多少?”梨花婶子也不拖延,直接开口就问,听见报价,她摇摇头,“太少了,能不能多点?”
常知州又说道:“我们再去问问别家。”他带着竹清与萧扶风略走走就出了黄梨村,“两位大人,黄梨村算是大村子了,可村民们依旧需要卖田卖地全家去外边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在随州已经没有了出路,大多数人都抛弃祖地背井离乡。”
接下来她们还去了其他几个村子,入目皆是荒凉,有一些房屋甚至结了蜘蛛网,已经没有了人住。
竹清脸色凝重,“人口流失这般多,常知州可有上奏给陛下?”一般来说,知州是有权力限制百姓出入的,但很显然,常知州并没有这麽做。
“奏折似乎被人拦下了,下官屡次上奏,也没个结果,不得陛下的旨意。”这正是常知州带竹清与萧扶风去黄梨村的目的之一,希望通过她们两个让陛下知道,随州已经到了不得不休养生息的时候。
“既这样,随州暂时就不适合开办书院了,你别急,我写信告知陛下,延缓随州开办书院的时间。”竹清说,没想到这个下州情况竟然如此坏,但她也没有偏听偏信常知州的话,而是和萧扶风商议,私底下调查,如果属实,再告知陛下。
*
十日后。
竹清写信,萧扶风就在一旁与常知州聊天,大抵都是百姓们谋生的法子有多少,最后发现,背井离乡居然算是不错的办法了。
“像之前我们看见的那个梨花婶子,我认得她。她夫君是去年战死沙场的士兵,骸骨送回来时,当场便哭晕了。她守着一个儿子,日子艰难,怕下回征兵把她儿子征去了,所以想着离开随州。”常知州说,“随州百姓多女儿少儿子,小娘子们嫁去外地,渐渐的,随州出生的孩子就少了。”
多种原因结合在一起,才导致了随州情况的恶化。几十年前的战役致使家家户户无男丁,如今又屡次征兵,百姓们宁愿舍弃家乡也要外迁。
常知州见竹清把信交给了马上的人,激动地说道:“下官替随州百姓多谢两位大人。”他弯腰鞠躬,再次抬头,竟热泪盈眶。
又过了五日,陛下的圣旨随着钦差到了随州。与此同时,京城中发落了一批官员,正是负责从各州征兵的以及瞒而不报的一位尚书。
随州暂时不用办书院,竹清与萧扶风无事做,要走了,常知州送别两人,“待到重逢时,两位大人一定会看见随州兴办书院,家家户户都有孩子在书院读书。”
“会的。”萧扶风应了。
“随州……果然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我们在京城,哪里能知道一地民生?”竹清感慨,她与萧扶风走遍了整个随州,所过之处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
“有多少人关心百姓呢?大多都是不想影响自己的政绩,故而选择瞒报,像常知州这样的大人,肯定是不多的。”萧扶风脸色沉了沉,之后瞧了瞧竹清,又问道:“贺归霖给你寄的信,你怎麽都不回信?我以为你们两个彼此心悦?”
“免得影响他打仗。再说了,我与他又不可能有甚麽。”竹清把信件放好,又与萧扶风聊起接下来要去到的州。
“我们这般到处走,竟像是游玩了。要是走遍了整个大文,回去之后我要写一本游志,让天下学子不用出门就能一览别处风光。”萧扶风摸着下巴,竹清想了想,笑了,“陛下拨银子给我们,我们还是公费旅游。”
虽然不懂公费旅游,转念一想也能猜到一二。萧扶风笑骂她,“真贴切,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甚麽,老是能说一些奇怪了词语。”
两人嘻嘻闹闹,过了两日就到了其他州,一般的大州其实已经开始招生了,他们复刻大阳县以及北安州的做法,大体也能把书院办起来。像此类的州县,就不用竹清与萧扶风多费心,她们只视察一遍,停留几日,没有发现大问题之后就离开了这个州。
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竹清与萧扶风乘船、坐马车、骑马、坐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她们结束了视察工作回到京都时,萧扶风的游志已经写满了厚厚的一本,她还说要去刊印出来,回头摆上自家的书铺,准能卖个好价钱。
也是在这一年的冬日,太皇太后病逝,这个曾经身怀有孕却依旧提着剑别着弓逼宫的女子在寿仁宫薨逝,她跌宕起伏的一生落下帷幕。
丧礼举办得极其隆重,京都蒙上了一层白,是死气沉沉的霜雪覆盖在了经幡上。
文武百官目送太皇太后的棺椁送出宫门,末了,陛下口谕,罢朝七日为太皇太后守灵。官员们陆陆续续出宫,一道灼热的视线紧紧地盯着竹清,她暼过去,发现是贺归霖。
心思百转间,竹清打了一个手势——那是晚上见的意思。
*
竹清如今算是空闲下来了,她不比萧扶风那样有实权,萧扶风去了工部,是正正经经当官每日都很忙碌的。
这日,陛下抽空召见了她。
“竹清姐姐是朕的左膀右臂,也是大文的有功之臣,现下各处的书院皆开办起来,百姓们有学可上,想必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朝堂上会出现一批年轻的身怀抱负的臣子。”皇帝说,到了那时,大文海晏河清繁荣昌盛,而他,也正值壮年,恰好可以一览盛景。
“微臣不敢居功,大文能有如今的盛世,百姓能安居乐业,是因为陛下圣明。”竹清说罢,心里琢磨,听陛下的语气,倒像是还算高兴。
“不,朕赏罚分明,既然是有功,那就该当赏。朕思来想去,决定给姐姐封个爵位,王、候、伯,姐姐想要哪个?”
虽然陛下喊着她姐姐,而且也是有商有量,但竹清态度却更加恭敬了,封赏她是真的,试探她也是真的。陛下这是怕她居功自傲?
“启禀陛下,微臣此等小功劳,如何能封王封候?伯爵便是最佳的嘉奖。”竹清谦卑,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了皇帝的声音,蕴含着笑意,“姐姐不必如此,一个伯爵却配不上姐姐。姐姐想何时受封?”
“陛下,微臣还想回宫里陪着太后,哪怕陛下在微臣死后封赏,也是微臣的荣幸。”这话的意思是,目前不适合受封,一旦封了爵位,经常出入宫里就不方便了,也不能长时间居住在承乾宫陪着太后。
“朕明白了。”皇帝吩咐了大太监送竹清出去,又赏赐了好些珍玩。
“大人真是得陛下圣心。”大太监恭维了一句,竹清却不敢当,只说,“论得圣心,哪个比得上公公你呢?你常伴陛下左右,是陛下最得用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
*
夜晚,被翻红浪,竹清摸着贺归霖的胸膛,问他,“怎麽又多了两道疤痕?之前都没有看见的。”
“倭寇砍的。”贺归霖不放在心上,但是见竹清摸着那道疤痕,他又解释了一句,“小伤,我不疼的。”
“喔。”竹清点了点头,伤疤怎麽可能不疼,不过她没说甚麽,就那样抱着他,把头靠在蓬起来的胸膛上。
“竹清,我说服家里人了。”贺归霖有些激动地说道,竹清此时有些困了,随意敷衍问道:“说服?怎麽了?”
“说我们成亲的事,竹清,嫁给我好不好?”贺归霖兀自说道:“之前我父母不同意,但是这一年多来我一直与他们拉锯,我说非你不娶,母亲哭了两场,到底舍不得我……哥哥也是,我朝他劝诉,他就像小时候那样站在我这边……”
他絮絮叨叨,丝毫没有发现怀中的人逐渐睁开眼睛,然后眼神清明地看着他,片刻后,坐起来,说道:“成亲?”
“是,当将军夫人好不好?当我贺归霖的夫人,这样你就不用那麽辛苦奔波劳碌,陛下也不会让你一桩事接一桩事的忙碌。”贺归霖越说越觉得很不错,已经畅想到未来了,“我们可以搬进陛下赐给我的宅子里,只有我们两个,旁人也不可能打扰到我们。”
“等等,我甚麽时候说过要嫁给你?”竹清打断了贺归霖的畅想,不悦地问道:“你怎麽自说自话?”
“可是,我们都这样了,难道还不能成亲麽?我要对你负责。”贺归霖有些不安,“难道你不想嫁给我?”
“贺归霖,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如果你决定一辈子不娶妻,那我们还可以维持这样的关系很久很久,但我不会嫁给你。”竹清掀开被子开始捡衣裳,她沉着脸把衣裳丢给贺归霖,说道:“现在立刻马上,穿上衣裳离开少师府。”
贺归霖呆了呆,似乎没想到竹清翻脸无情,“竹清,你别生气,我,我哪里做的不好?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提前与你商量?我知道你自梳了,可……”
“都不是,贺归霖,这不关我自不自梳,而是,我们的关系,不可能继续往前一步,现在这样就很好。”仅此于肉体关系,无关情爱。
看贺归霖迷茫又惶然的表情,竹清心中的气愤少了些许,想起两人的温情时刻,她解释道:“成亲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牢笼,我不可能把自己困在里面,痛苦的活一辈子。”
“嫁给你,我的过往就掩盖在“夫人”两个字下,走出去,旁人只知道我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我是谁,他们大抵会忽略。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还是希望有人提起我,能知道我曾经做过尚宫,做过少师,曾经巡查过大文,是个踏踏实实办实事的官员,而不是——”
深呼吸一下,竹清接着说道:“而不是说我是谁谁谁的夫人,短短几个字就概括了我。”
她首先是她自己,然后再说是其他身份。
“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们暂且先不要见面了,就这样,你走罢,我要睡了。”竹清看也不看贺归霖,转身去偏房睡了。
两人就似冷战一般不见了,陆霜玉时常念叨两句,见似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之后,渐渐的也不提起贺归霖了。
翻过了年,很快便到了三月,萧扶风升官了,原工部尚书平调为户部尚书,空了一个位子,她就由工部侍郎升为工部尚书。
此乃喜事,竹清与萧扶风摆了几桌宴请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