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公公过誉了,论起得圣心,有谁能比得过何公公呢?到底是跟着陛下十几年的人,情分就不一般。”竹清说,这个小何公公是何盛康的干儿子,也有一股机灵劲儿。
陛下正在批阅奏折,见了竹清,说道:“免礼,何盛康,搬个椅子给姑姑坐。”
“是。”何盛康挥退小太监,亲自搬了,又客客气气地与竹清说道:“竹清嬷嬷,坐。”
待坐下,竹清问道:“奴婢看陛下甚是愉悦,陛下可是有喜事告知奴婢?”
“姑姑真是敏锐。今日安州知州上了一道奏折,说州内各县都为姑姑立了生祠,供奉你,感念你为了百姓们读书所做出的贡献。”皇帝放下毛笔,说道:“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
竹清起身行礼,“奴婢能有今日,一是陛下善于用人,信任奴婢,二是百姓们可教化,懂得感恩,说来,百姓们最应该感恩的便是陛下,不过想来他们也不敢冒犯天颜,所以才折中,为你奴婢立了生祠。”
陛下一听,果然高兴,又说道:“该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朕都记着,嬷嬷不必谦虚。除了此事,朕还打算册封姑姑为代王,如何?”
代王?竹清再次谢恩,“陛下赏赐,奴婢不敢不受,只是奴婢想陪伴太后左右,还请陛下晚些再颁发旨意。”
后面这句话有些逾越,不过帝王不在意,反而更加满意竹清把太后放在前面,他点点头,“这是自然,何盛康,把库房里的物件挑一些让姑姑带走,再送一送姑姑回寿仁宫。”
回到了寿仁宫,把喜事告诉太后,竹清又得了太后的一份赏赐。
*
如此过了三年,天下大定,领土经过数次扩张,多出了几个大州,以及二十多个县城。
竹清四十八了,白发爬了半个头,已然不年轻,她手下教出了一批宫女,个个婷婷袅袅,腰肢儿软,说话亦是不紧不慢,颇有江南女子的温柔。
她把这十二个人叫到跟前,说道:“太后娘娘要见你们,到了娘娘面前,甚麽该说甚麽不该说,你们都明白。”
入内,她们排成两列,逐列见了太后,“都是不错的女孩子,出挑得很,如此去了皇子的后院,哀家才放心。”
宫女们被教得很好,闻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皆行礼,“奴婢等听太后娘娘的吩咐,莫敢不遵。”
“好好好。”太后拍了拍竹清的手,“都是你的功劳。”随后她看向宫女们,逐一选了人,“这两个面相不错,看着就是好生养的,让她们去齐儿那儿。”
安排完大皇子,又开始安排四皇子,他那儿同样是两个,剩下的皇子们还不足年龄,太后就暂且不管,说回了太子。
“也不知皇贵妃有没有想法。”太后说,如果皇贵妃已经安排了人,她倒不好插手,况且如今太子已经定亲,太子妃后年便要与太子成婚届时恐怕也不乐意看到后院那麽多人。
“竹清,你去让皇贵妃来一趟,哀家有事问她。”太后吩咐,一刻钟后,皇贵妃到了,见了殿中的宫女们,便心中有了计较。
“母后教出来的人,那必然是好的。臣妾原本想着母后为孙儿们操心,故而不敢逾越,没有给太子准备人。”
太后被她哄得高兴,指着那些女子说道:“既如此,你选几个,都是竹清教的,品行出不了错。”
皇贵妃也不客气,仔仔细细看过就选走了三个,又指着没被选上的五个说道:“母后,陛下说了今年要节省开支,不选秀了。后宫妃嫔不多,臣妾觉得她们好生养,不若拨去勤政殿伺候陛下?来日陛下喜欢,给她们赐了名分,也是充实了后宫。”
“你决定就好。”太后对皇贵妃的认可更上一层楼,不错,不嫉妒。
如此竹清就空闲下来,太后毕竟年老,最近一年太医也不敢离开寿仁宫,都是住在这儿,一天三趟为太后请平安脉。
在古代,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是半只脚迈入棺材,所以竹清也时常紧张太后,怕她有个不适。
但再如何注意,也抵不过老天爷要收人。
这夜,下着大雨,已经五十五岁的太后高热不退,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几个太医来来回回诊脉,陛下坐在床边,想发怒又顾及到太后。
皇贵妃领着太子,屏气凝神地站着。垂挂的帷帐后面跪着一地妃嫔,淡黄色的帷帐隔绝了一部分视线,致使她们看不清,但太医的话犹在耳旁,“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早年殚精竭虑,致神思受损……微臣等人尽量开药,若是能熬过这个月,大抵是无妨的……”
但谁都能听得出来,太后大概率撑不过这个月了。
“母后,母后,再多陪陪儿臣好不好。”陛下握着太后的手,哽咽地说道:“儿臣不能没有您……”想当年,那麽激烈的斗争都是母后陪他走过来,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母后是毫无保留地爱护他。
“陛下,您要注意身体。”皇贵妃劝了一句,又突然注意到太后眼皮子动了动,“太后娘娘醒了。”
太后微微睁开眼睛,“皇帝……琮哥儿……”真好,快要离开的时候是儿子孙儿陪伴左右,她也知足啦。
“我在,母后。”陛下紧紧握住太后右手,“母后,您瞧,太子与太子妃在这里,太子妃有了身孕,您的曾孙快要出世了,您不瞧瞧吗?”
“果真?”太后有了一些精神,微微侧头,看见了刚与太子成婚的太子妃,“好,好……你要好好的,为太子生个儿女……”
“皇祖母,儿臣在呢,儿臣一定听您的话,您养好身子,以后还要您拿主意,为曾孙起名字呢。”太子妃也识趣,故意说让太后欢喜的话。
“好,只是哀家不行了,等不到他出世那一日啦……”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太后深知抬手都无力,勉强与陛下太子交代完事情,呼吸已然十分急促,又唤道:“竹清,竹清。”
竹清正哀伤着,闻言立马上前两步,“太后,奴婢在,您有甚麽要与奴婢说?”
“你陪了我那麽久,我走了以后,私库里的物件你带走一半,剩下的一半,给齐儿与太子,可懂?”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到最后太后越讲越精神,完整了说完这番话,又见了诸位皇子公主,最后于儿孙环绕中薨逝。
竹清跪在地上,颇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她跟了半辈子的人,死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伺候任何人,可以尽情的游山玩水,心里负担放下,萦绕着一股莫名的惆怅感。
太后娘娘的丧礼极其隆重,陛下真心尊重太后,故而在丧礼上不曾离开,甚至一度伤心欲绝到晕厥。
竹清看着棺椁,突然感觉头晕目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是菊儿扶住了她,“嬷嬷您要当心身子。”
太后出殡那日,竹清与菊儿送殡,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蜿蜒如同长龙,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
身上的丧服被风吹动,火烛与烟灰的气味弥漫,竹清不可避免地嗅到了这股难闻的味道,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不止一次闻过这种味道。不过从前,是她陪着太后,如今,是她送太后。
她们看着棺椁被送入帝陵,与先帝合葬。旁边走过两列宫女,一共一百三十八个,是犯了错的宫女,受过罚后没入皇陵里替太后守灵。
竹清问菊儿,“你往后去哪?陛下给了恩典给我,许我出宫建府,我预备着往天下游戏,尽情享受天地的风情。”
“嬷嬷,太后对我很好,纵然偶尔有惩罚,也不过是小惩大诫。我打算跟着诚王,去诚王府谋一份闲职。”诚王就是大皇子,因着要娶妻了,被陛下封了王。
“如此,也好。”竹清点头,“去了诚王府,记得谨言慎行,切莫因为主子信任,又有几分脸面就嚣张。他们处理我们,可简单得很。”
风模糊了她的声音,又卷着尾音飘向了远方。
一切结束之后,竹清回到了寿仁宫,宫女太监们大多另谋出路,准备搬走,剩下的库房、西厢房以及正殿依旧维持原样。
竹清进内走了走,年轻时候的太后逐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太后也有缺点,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太后一手提拔她,让她逐渐走到今日。
“吱嘎”,正殿的门被关上,在寿仁宫里的无数经历便就此尘封。
竹清去了勤政殿见陛下,观他面容消瘦,神色倦怠,便出声劝道:“陛下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太后在天之灵,也不希望陛下伤害自己。”
“朕知道。”陛下抬眸,“原本应该把圣旨给姑姑了,但昨日太子与朕说,太子妃初初有孕,身边没有个长辈瞧着,他求朕让姑姑去东宫,照料太子妃。”
“姑姑可愿意?”
竹清低头,“陛下想到用奴婢,奴婢如何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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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太子妃出身大族,打眼一看去,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通身灵韵的气派,再然后,才是她不俗的容貌。
“太子殿下求陛下让竹清嬷嬷来照顾您,可见陛下很在意主子。”
“他也是谨慎,太后娘娘刚薨逝,加之这又是在东宫里,教母家寻人进来,多少有些不符合礼制。”太子妃说,按照规矩,她们必须为太后娘娘守孝三年,这一年内须得吃斋念佛,安静低调。
“而且,竹清嬷嬷跟着太后娘娘那麽多年,见识气度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正巧我曾在碧桐书院读过书,与嬷嬷想来是能玩到一起去的。”她才刚说完,就听宫人说竹清嬷嬷来了,“快请她进来。”
说着,太子妃还亲自起身,到门口迎了。
“奴婢见过太子妃。”竹清行了一个礼,又说道:“劳动太子妃,您该坐着才是。”她扶着太子妃转身,两人一同进内。
“嬷嬷能来,我最是欢喜了……”面对这样一个经历无数风霜的女子,太子妃并不敢托大,而是与竹清有商有量,商定了她的住处以及今后如何当差。
竹清住在正院,倒不是太子妃故意怠慢,而是竹清怕离得远了,要出了甚麽事,走来走去不方便。毕竟如今她腿骨不灵活,不能像从前那般健步如飞。
正院……竹清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从前与太后住在这儿,那时她朝气蓬勃,是东宫的大管事,多麽意气风发。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地方还是一样的,只是风景心情大为不同。
太子妃大约很喜欢花团锦簇,故而正院里种着一团团的花朵儿,姹紫嫣红,忒漂亮了。
正欣赏着,身边的小宫女忽然说道:“嬷嬷,我和春兰去帮您收拾衣物。”
“去罢。”竹清点头,春兰与秋葵是太子妃拨给她的宫女,专门伺候她的。
待在正院住下,晚上太子回来,到了正院,也见了竹清,他已经初具储君的沉稳,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很平静地对竹清说道:“有嬷嬷在,孤很放心。”
“奴婢比不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竹清说。
太子妃着实是个好相处的女子,她喜好诗词歌赋,常与竹清论文,因着宫里是皇贵妃管,她也得时时去咸福宫聆听教导。
而竹清空闲时候,陛下就会把她召过去,一如从前那般两人对坐下棋,“朕时常梦见母后,总觉得她还在。”母后在的时候,他就感觉前朝的事都有人与他商量,而母后一离开,他还能与谁说?
竹清沉默,抬眸看向一侧,以前那儿会有一个身影,喝着茶看她们下棋,“陛下要顾念身子,太后娘娘在天之灵,会看着陛下的。”
陛下也终究不是小孩子了,那一刻的脆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问起了竹清在东宫的日子,“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论年纪论资历,若是太子与太子妃不敬你,你大可以来回朕,朕来骂他们。”
“陛下这是哪儿的话,太子与太子妃都是知礼懂仪的好孩子,奴婢在东宫里很好,陛下不必挂心。”竹清挡了话,垂眸看了看棋盘,她输了,感慨道:“陛下的棋艺一如既往的精湛,奴婢万万比不上。”
“嬷嬷又说笑了。”陛下知道竹清一直在让他麽?大约是知道的,但身为帝王,很多时候不能较真。
从勤政殿里出来,何盛康与竹清年纪相当,便提醒她,“嬷嬷小心脚下,别一个不小心摔了。”
“多谢何公公。”竹清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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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新年,只今年不是大办,宫宴不过草草结束,之后的铜雀台赏烟花也取消了,大抵是因为陛下怀念太后的缘故。
太子妃还没回来,竹清便在房里拆看自己的信件,有萧扶风寄给她的,陈学恒与李双双寄的,还有那几个娘子。
萧扶风带着陈学恒下到南边去建造大坝去了,与她写了许多南边的盛景,又说,等她不当官了,她们两个一起去游山玩水,岂不美哉?又说,她在这儿见到了她的生祠,与竹清长的有几分相,想来是见过她的人造的。
至于那几个娘子,同竹清说,她们的孩子回到了大阳县读书,也多亏了从前她们鼓起勇气,东南西北闯天下,终于积攒出一份家底,供得起自己的孩子念书。
天下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离盛京远的地方也只是比往年冷清一两分,其实还算很热闹。
过罢年,竹清陪着太子妃过礼走礼,又指点了她,这些她从前都是做惯了的,并不生疏。
“太子妃,侍妾们向您请安。”小宫女说,竹清扶起太子妃,与她一起见了侍妾们。有两个还是熟人呢,从寿仁宫出去的。
待侍妾们请安离开后,太子妃与竹清说道:“嬷嬷,今年六月曲侧妃就要入宫了,与太子完婚。”
曲这个姓氏……竹清询问道:“太子妃,容奴婢多嘴一句,曲侧妃可是与皇贵妃娘娘有亲缘关系?”
“曲侧妃是母妃的远房的侄女。”太子妃微微叹气,一个与太子生母有关系的侧妃,可想而知,天然便与后院其他女子有几分不同。
“太子妃何故叹气?皇贵妃娘娘为人公正,况且陛下也是有成算的,不会让一个侧妃越过了你去。”竹清安慰,若果真曲侧妃与皇贵妃关系很密切,恐怕也入不了东宫了。
“劳嬷嬷安慰,我这心舒坦一些了。”
竹清最喜欢的便是太子妃的耿直,难过与欢喜都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从不遮遮掩掩,也不是口是心非。
在东宫的日子很舒适,仿佛回到了寿仁宫里,因着身份,也没有人敢对她不敬。
不过闲暇时,竹清还会去诚王府,除了见一见菊儿,还同诚王交谈几句。
“竹清嬷嬷,坐。”诚王到底是太后养出来的孩子,对竹清也很是尊敬,他把她请到书房,又吩咐长随,“还不快去斟茶,要本王新得的母树红袍,快去。”
“嬷嬷怎麽来了?”诚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