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灯太亮而心慌。
是因为她心慌而见不得灯。
傅蓉微说了句知道了,推门进屋。
屋里只在里面燃着一盏烛灯,昏黄的映着菱花镜里的影子。
傅蓉微伸手拨开帘子。
淑太妃坐在镜前,穿着一身湖绿色的裙裳。
傅蓉微:“你这身衣裳……”
淑太妃道:“瞧着眼生吧,我这身没在华京穿过,它是我逃出馠都时,从宫里穿出来的,上好的妆花缎,金陵的绣庄专门给我织的,工艺比市面上的普通缎子要细致十倍。”
傅蓉微道:“是啊,一眼便能瞧出不同,华京岂能供得起如此珍贵的缎子。”
淑太妃轻轻抚过袖子,无比珍视道:“这也是我唯一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了。”
傅蓉微站到了她身后,看进了那面镜子,淑太妃的目光透着死寂。
傅蓉微忽然心里就是一沉:“你叫我来,是想聊什么?”
“聊聊家常。”淑太妃在凳子上转了个身,抬手请傅蓉微坐,说:“离开馠都后,浑浑噩噩好多日子,像做了一场梦,忽然梦醒了……我想我表姐了。”
淑太妃的亲表姐是已故的皇后。
提起来就令人唏嘘。
淑太妃倾向前几分,认真的问:“王妃,你手上沾过人命吗?”
第120章
傅蓉微眉头一颤, 竟让淑太妃觉出了端倪,她咯咯笑了起来:“看来是有的。”
淑太妃根本猜不到,上一世, 她就是死在傅蓉微裙下的。
宫城的红墙向来是鲜血染就的。
傅蓉微入局晚,轮到她粉墨登场的时候,折子戏已经翻到了新一页, 太后薨了,皇后也撕破了表面上的温婉, 淑妃更是濒临疯魔, 行事毫无顾忌。
因为她们看出来, 傅蓉微的野心太大, 又有儿子傍身, 一旦容许她活下来, 宫里哪还有别人的位置?
她们谁也不在乎那点男人的宠爱, 争的是权,拼的是命。
傅蓉微是后来者居上, 她家世不显,才华短涩,先帝便捧着她,给她提位份,封贵妃,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策无遗算。
先帝为什么会选择扶持她呢?
傅蓉微记得有一年的万寿节上,先帝的心情出奇的好, 许了在座每个妃嫔一个心愿。傅蓉微当时坐在角落里, 头上一盏宫灯,珍珠的穗帏垂坠着, 光影摇晃着打在她身上,十分安静美好。
她猜先帝一定是被那光影吸引住了目光,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散席后,先帝身边的内侍上前留了她,四下无人时,她上前叩拜,先帝问:“她们都围着朕要这要那,怎么就你不肯开口?”
傅蓉微回话:“妾觉得,人心里太多的欲望,并不是想要就能有的。”
先帝不服这话,道:“天底下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你且说来听听。”
傅蓉微不想说。
但先帝非要听个答案。
傅蓉微见那一夜的宁静正好,情难自禁倒了几句心里话:“妾幼年时,最渴望的是父亲的关怀,少年时,最想要的是亲人相守的日子,偶尔怀春时,也会渴望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愿望不一定会实现,却时时刻刻都在变。妾如今到了宫中,成了陛下的人,想保自己安度余生,也想保儿子一世平安。”
那天晚上,先帝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回了朝晖殿。
翌日清晨,封妃的旨意便下来了,赐住猗兰宫,常伴圣驾。
自那天以后,宫里的局势,变成了她与皇后的博弈,其他所有人都沦为了陪衬或是弃子。
淑太妃忽然一句话将她的回忆打碎——“我弄死过很多人。”
傅蓉微看清她脸上傲然的神色,道:“你为此很得意?”
淑太妃理直气壮:“当然,都是我的丰功伟业,我赢了,难道不该高兴吗?”
傅蓉微:“……你们这些贵人啊,从来视别人为蝼蚁。”
淑太妃:“可人生下来就是分三六五等的,你一个侯府庶出的女儿,多年尝尽人情冷暖,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淑太妃轻声问:“王妃,你手里沾上人命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既不成人样也不成鬼样?”
屋子门窗紧闭,初春的寒气深重,夜里还是冷的。
内间只有一座铜制的熏笼,里头的炭也快燃尽了。
傅蓉微拢了一下外袍。
淑妃今日难得贴心细致,叫人递了连个手炉进来。
傅蓉微捧了手炉在怀,回答刚刚的问题:“当你选择屈从于心中邪念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舍弃了人性,那才是一个人失去灵魂的开始。而当你一步一步深陷泥潭,想悔过却发现晚矣,你已靠不了岸了,只能一步一步的继续沉下去。”傅蓉微道:“人只有在清醒的时候照见镜子,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的镜子从来没离过手,我庆幸我的一生,从没有糟蹋过自己的灵魂。”
淑太妃怔了一会儿,似在琢磨,她失神喃喃道:“我年轻时,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一步一步的错下去,悔之晚矣,这话倒是耳熟,我记得阳瑛郡主自尽前也是这么念叨的。”
傅蓉微的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发现她与淑太妃的两张脸,竟同时映在了菱花镜中,各自侧着半个身子,互相对望着。
淑太妃上辈子的死法是一杯鸩酒,先帝亲赐的,傅蓉微监刑。
先帝容忍淑太妃在宫里搅合了好多年,他终于狠下心动手,并非是因情淡了,而是淑太妃的母族在前朝触了先帝的逆鳞。
皇后身为淑妃的亲表姐,都闭门称病没敢坑声。
而天真的淑妃对其中的门道一无所知,至死都认定是傅蓉微害的她。
傅蓉微沉默了须臾,目光从淑太妃的脸上错过去,道:“人有人的活法,鬼有鬼的活法,百年之后的去处都一样,黄土下也不分三六五等,想不通就不要想了,不如告诉我,你与陈婧到底在商量什么?”
——“陈靖前些日子与馠都通了信,他已经向萧磐投诚,准备对付你们。萧磐给他下的第一道命令,是想办法让我们的皇上夭折。”
傅蓉微没料到,淑太妃就这么轻易的和盘托出了,她心里立刻敲响了警惕的钟:“陈靖他打算怎么做?”
淑太妃道:“他想收买我,在皇上的膳食中做手脚。”
傅蓉微:“但你没有机会下手。”
淑太妃闭口不语。
傅蓉微有点呆不下去了,起身要走。
淑太妃叫住了她:“王妃,我不想害皇上,他是我亲手从馠都抱出来的孩子!”
傅蓉微点头:“感谢你的告知,我不会让皇上有闪失的。”
淑太妃道:“但是我想回馠都了。”
傅蓉微脚步一顿,停在门前,走不出去了。她转头:“事不成,你回馠都,没有活路的。”
淑太妃垂眉:“晓得了。”
傅蓉微在门外把手炉一递,伺候的丫头立马上前接了,她压着嗓子咳了几声,自取了一盏羊角风灯,照着路,回了自己院子。
迎春在卧房里铺好了被褥,见她回来,上前替她解衣,迎春触到傅蓉微的手,握了一下,皱眉道:“好凉。”
傅蓉微的喉咙隐约有些不舒服,道:“像是染了风寒,明日你去请几贴药,记得提醒桔梗,看着点皇上,别往我这跑,免得染了病气。”
迎春仔细记下,应了是,手下也不闲着,给里屋多填了两个火盆,把榻下的熏笼烧得更暖了些。“主子早些歇着吧。”
傅蓉微坐在案前翻了几封折子。
封子行前些日已离京前往楚州,于是华京里的一些要务便腾给了尚书令。
这位敢与大丞相平起平坐,归皇上直属的尚书令,身份也有点微妙。
他叫林燕梁。
这个林,与林霜艳,是同一个林。
他是林霜艳的本家兄长。
但林霜艳好似与他不熟,同住华京城里,从未有过亲近。
傅蓉微不管他们兄妹间有什么难念的经,林燕梁为人办事靠谱,便给了官职重用。傅蓉微把他今日整理递上来的折子翻看了一遍,没什么要紧事,才简单梳洗,歇下了。
今夜里一觉睡得迷迷糊糊,不怎么安稳,好似做了很多梦,荒唐又离奇,傅蓉微睡着都感觉到了头疼,挣扎着要醒来,脚下却像绑了秤砣,越沉越深,无法清醒。
也不晓得到了什么时辰,耳朵旁边忽然闹了起来。
迎春在喊她,情绪很慌乱。
傅蓉微直觉出事了,抬起手攥住了石榴花帐,猛地睁开了眼睛。
迎春跪在床头:“主子!”
傅蓉微浑身绵软屋里,仰面躺在枕上,用手抚着额:“怎么了?说!”
一开口,嗓子竟像用刀子拉过似的。
迎春顾不得这许多了,道:“主子,淑太妃自尽了。”
傅蓉微脑袋轰的一下,继而一片嗡鸣,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迎春扶着她,帮她撑起了身子,细说道:“今晨淑妃院里一直没动静,厨房按惯例备好了淑太妃的早膳,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人去取,眼看要凉透了,于是厨房管事便派了个人送过来。淑妃院子一直敲不开门,丫头大着胆子进门了,结果……两个伺候淑妃的丫头都被抹了脖子,断了气息。淑妃她是自刎的。”
傅蓉微本以为昨夜是淑太妃的一时别扭。
却不成想,她竟是决意要死了。
傅蓉微有气无力:“我去看看。”
迎春握着她的胳膊不敢松手:“主子,您身上烫得很。”
傅蓉微烧起来了,踩在地上也站不稳,这次风寒来的不是时候,也着实是歹毒。傅蓉微不得不靠下来喘息,道:“请尚书令,请刑部,请仵作……出了人命,一切都按着章程办。”
迎春不敢离太远,隔着窗户把傅蓉微的命令交代了下去。
裴碧被从佛落顶校场召回来了。
林燕梁与刑部尚书同时赶到,隔着窗户先问候了傅蓉微,立刻去查淑太妃的死。
出了这档子事,傅蓉微暂且顾不上延医问药,喝了一碗姜汤,在屋里等消息,头痛也不见好,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冷汗一层一层的浸透了衣裳,迎春已服侍她换下两身了。
林燕梁匆匆赶回来,顾及傅蓉微身体不适,隔着窗户道:“听府中下人说,淑太妃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王妃。”
傅蓉微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