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缨没往深处想,应了一声,起身将兵器架扶稳,道:“走吧,陪你娘子去。”
傅蓉微已经回到院子,她陪嫁带来的两个丫鬟,正是张氏拨给她的彩珠和彩月。傅蓉微回来的时候,两个丫鬟正坐在阶下闲聊,聊得热闹,也没注意到傅蓉微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将军府瞧着家徒四壁,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到底是粗人,难免寒酸。”
“侯府的底蕴可不是随便谁就能比的。”
“……”
傅蓉微走路没有声音,人都到屋门口了,两个丫鬟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傅蓉微眼神淡淡的在她们身上扫了一眼,自己进屋拖了把椅子,在门口落座。
彩珠和彩月在侯府时,伺候傅蓉微不上心,但如今到了将军府,两个人的卖身契都握在傅蓉微的手里,谁也不敢造次了。
傅蓉微双手搭在一起,放于腿上。她到了将军府之后,不必再饱受摧残,也不用时时刻刻忍受刻苦恨意的灼烧,整个人终于松弛了下来。
彩珠偷偷瞧了一眼,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傅蓉微道:“骠勇大将军确实与其他勋贵家不同,将军和少将军常年驻守北关,等过些日子,我们就要举家启程了,北关的日子没法跟馠都比,天寒地冻,枕戈达旦,你们俩能受得住吗?”
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都不答。
傅蓉微意料之中,毕竟不是从小跟到大的,面子里子都生分。她说:“那么,你们是想回侯府,还是想另寻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彩珠和彩月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回道:“奴婢在侯府呆的时间虽不长,但夫人对下宽厚,从不缺短月例,我们家中受侯府恩惠颇多,姑娘若是宽厚,便允准我们回去吧。”
她们算盘打的是不错,纵观馠都,侯府算是首屈一指的高门了,假如把她们发回牙婆那里,另寻出路,谁晓得下一家是什么样呢?
傅蓉微无奈叹了口气,道:“好,那等回门时,我带你们回侯府,与夫人交代清楚。”
张氏对下宽厚是傅蓉微有生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彩珠和彩月这二人跟着傅蓉微走了趟将军府,又原封不动的被打发了回去,等于是当面给了张氏没脸,以后张氏不能再随意惩治傅蓉微,但磋磨两个丫鬟泄愤是轻而易举。
彩珠和彩月是被富贵蒙了眼,猪油蒙了心,非要往火坑里跳。
姜煦出现在院门口,傅蓉微抬眼看着他,挥手放两个丫鬟走了。
傅蓉微依然巧笑倩兮,仿佛完全不在意昨晚洞房的冷落,唤了声:“少将军。”
姜煦还没说话,傅蓉微自己思索了一下,意识到称呼不妥,两人现在关系不同了,道:“不对,应该换个称呼了,夫君。”
软软的,温柔的一声夫君冲进了姜煦的耳朵里。
姜煦摸了摸发烫的颈侧,礼尚往来,道了一声:“娘子……我们出去骑马吧。”
第61章
傅蓉微上次学骑马在江坝围场, 差点把命搭进去,她对骑马可真是提不起兴趣,脸上的笑稍微一垮, 但想到姜家乃是将门,她身为少将军夫人,不会骑马着实不太像话, 于是刚垂下的唇角又扬了起了,说道:“好啊。”
傅蓉微换了一身衣裳, 姜煦先带她去挑马。
将军府家养的马, 好像格外高大一些, 傅蓉微留意马的眼睛, 试图选个有眼缘的, 但好像没一匹看上去愿意亲近她。
姜煦道:“马这种动物, 天生性子就是烈的, 驯服了才会听话。你有怯意,你在害怕, 所以它们才不肯服从你。”
说着,姜煦亲自选了一匹小红马,牵了出来,套好缰绳,递到了傅蓉微手里,道:“这一匹是去年刚下的新马, 你上马,我帮你。”
傅蓉微上马都显得吃力, 全靠姜煦将她托上去。
姜煦一只手臂就能拢住傅蓉微细瘦的腰肢, 更能托着人在马背上坐稳。
傅蓉微刚坐稳,姜煦凌空一翻, 也上了马,落在她身后。傅蓉微的肩背紧紧贴在他怀中,两双手抓着缰绳交叠在一起。
姜煦贴着傅蓉微的发,说:“你放轻松,靠在我身上。”
傅蓉微慢慢调整姿态,最后姿势像是枕在姜煦的肩窝里。
姜煦跑起马来,盛夏尾巴的风已经带上了秋天前的凉意,轻柔的拂过她的面庞。
傅蓉微慢慢找到了其中关窍,紧握着马缰的手也放松了些。
年轻力壮的小红马跑起来不知道累,绕着演武场撒欢。
傅蓉微先累了,扭头示意姜煦歇一歇,姜煦勒马停了下来。傅蓉微下地的那一瞬间,竟觉得脚下软绵绵地,好似踩空了一般。
姜煦牵着她坐在兵器架上。
傅蓉微捂着胸口,喘息了一会儿,道:“你们是不是准备奔赴边关了?”
姜煦道:“是我们,我会带你一起。”
傅蓉微觉得有些话是时候说明白了,她道:“纵观史书,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手握重兵的将军能带着全家一起离都,都得留质子,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稚子。”
据傅蓉微所知,姜煦虽出生在北关,但也不是一直野在外面,他幼年好像有几年的时光是被送回馠都的。
姜煦说起那段事,道:“我七岁那年,父亲回都述职,皇上说很喜欢我,便将我在宫里留了两年。两年之后的那个立冬,皇上派了一队亲兵,将我送回到父母身边。”
他们一家三口在北关团聚,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分开过。
皇上曾经为姜煦破过例。
但帝王心不可测,时隔多年,等闲易变也是寻常。
姜煦道:“我懂你的担忧,别多想,相信我,我一定能带你走的。”
傅蓉微道:“我相信你,但我也想告诉你,不必勉强,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日头渐渐烈了,姜煦站在她面前,用身体替她挡下了一片阴影,说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勉强一些也是应该的。”
傅蓉微仍旧守着以往的严苛,尽量使自己进退有度。
但是姜煦根本不需要她如此。
这一世,她不用做谁的刀,不用为谁办事,她可以做一阵风,随心随意,自由来去,感受她上一世最想往的意气和风华。
傅蓉微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越沉越深的感觉,渐渐被埋入其中难以自拔。
快要溺在其中了。
而且是心甘情愿。
傅蓉微道:“好,那你就尽力勉强一下,我等你带我去看北关的风光。”
前些日子已经过了立秋,但夏季的余热仍在,傅蓉微一个侯府小姐,不曾锻炼过筋骨,身体柔柔弱弱,耐不住冷,受不住热,姜煦早早带她回去了。
钟嬷嬷收拾了一个报复,来向傅蓉微辞行。
傅蓉微没想到嬷嬷的决定这么急切,心里纵有再多的不舍,念及钟嬷嬷的年纪,没强行挽留。傅蓉微拿出了自己的贴己前,还有早就准备好的一年四季衣裳,装了满满一箱子,命人雇了辆车,预先付了所有的银钱,送钟嬷嬷回乡。
钟嬷嬷嘱咐了很多事情,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久。
“姑娘身边一定要挑两个得力的人,彩珠和彩月肯定不行,叫牙婆来,挑个心性好,年纪小的,能养熟。”
“姑娘若真去了边关,少将军心思放在战事上,难免有时顾及不到姑娘。姑娘务必保重身体。”
“姑娘记得逢年过节,给姨娘烧点香火纸钱,姨娘一定会保佑姑娘一生平安喜乐。”
钟嬷嬷此去路程远,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能终生不会再回馠都,她不识几个字,信也难有,也许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傅蓉微站在门前,目送车子消失在街角,彻底不见。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娘家的牵挂。
到了回门的日子。
傅蓉微坐在镜前,左手一支素净的银钗,右手一支珠光璀璨的步摇,她捏在手里很久了,仍在犹豫。
姜煦看不过眼,一指那支华丽的步摇,道:“戴这个。”
傅蓉微将步摇簪进了发中。
车马慢慢悠悠的到了侯府门口。
朱红的正门打开,几个小厮合力搬开了门槛,马车径直走了进去,过了院子,才被牵住。傅蓉微走下马车,面前就是雅音堂的垂花门。
侯府的小厮请姜煦走另一条临廊,到前厅见平阳侯。
傅蓉微则回后院给母亲请安。
张氏今日打扮的尤其上心,有好些平常舍不得拿出来戴的首饰都堆在身上了。
饶是如此,傅蓉微往她面前一站,仍旧没落下风。
张氏看着也是一阵恍然。
傅蓉微身上少女的青涩的骄矜,说退就退了个一干二净,连点影子都捉不到了。她迈步走进来的时候,裙子两压着的银绦,纹丝不动,步摇上的宝珠熠熠生光,轻轻的颤着,洒下浅浅的光影,映着傅蓉微如珠似玉的面庞。
刚练完规矩匆匆赶到迎客的蓉珠见了这一幕,脱口而出:“三妹妹的仪态可真了不得。”
阖府如今也只有蓉珠能看清其中的门道,她学规矩时受过罪,挨过训,所以才知傅蓉微这两步走得有多么极致。
蓉珍守在张氏身旁,阴阳怪气道:“呵呵大姐姐练规矩快魔怔了吧。”
傅蓉微真是有日子没见着这个最糟心的蠢东西了。
一开口还是那么的不讨喜。
蓉珠最近在府中日子过的并不好,但她也不甚在意这些了。
蓉琅最后痴痴的说了一句:“三姐姐,你现在变得好不一样了啊。”
傅蓉微庄重地一笑:“哪里有变,我还是我,只不过冠姜家姓了而已。”
冠上了姜家姓,一切都不同了。傅蓉微把彩珠和彩月的卖身契还了回来,张氏都能忍住没发脾气,当面只是瞥了一眼,便命人将两个丫头带走了。
喝了一盏茶,蓉珍又挑衅问道:“三姐姐,是不是要马上收拾东西到边关去了?”
傅蓉微平静道:“是啊。”
蓉珍道:“那可真是苦了姐姐这一身细皮嫩肉了。”
傅蓉微道:“倒是真谈不上苦,北关如今战事平稳,极少伤亡,背靠华京,固若金汤。前些日子浮翠流丹主人送了我一幅瑞雪京畿图,馠都不常下雪,正好趁此机会去北地见识一番。”
浮翠流丹主人就是兖王。
兖王就是蓉珍心头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蓉珍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阴了。傅蓉微假装没注意到,闲聊说起:“二姐姐,听说你与柳家的喜事也将近了啊。”
蓉珠开口道:“是快了,听说柳家公子今年便要参与秋闱了,待他高中,正好双喜临门。”
府里人都知道那柳方旬不喜读书,喜欢舞枪弄棍,一心向武,到时能不能高中,谁也不敢打包票。假若不中,他就依然是个无名举子,一次落榜,便又是三年的等待。
蓉珍现在一听柳方旬的名字就觉得晦气,前个一怒之下还闹着把前院的柳树都砍了,傅蓉微今天回门一进雅音堂,便见了一根光秃秃的柳树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