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屋里屋外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谁也猜不出究竟。重重宫墙隔开的远处很快又响起第二阵冲阵嘶喊。
这回动静更加猛烈,仿佛两军生死搏杀,模模糊糊的喊叫声里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短促惨呼。阮朝汐停笔细听。
砰砰砰——
殿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捶门声。
捶门声近在迟尺,动静才叫真正的猛烈,书案上的白玉笔洗晃动不止,竟然溅出几滴水,泼在长案上。
数十道嗓音扯着喉咙在门外大喊:
“有贼逆谋反,意图攻打皇城!开门,开门!放我等进去,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安全!”
殿里宫人全数被惊动了。老太妃起居的正殿里点亮了灯。
守门内侍惊慌地飞奔来去传讯。
不等门外的捶门喊叫声停下,阮朝汐站在廊下台阶处,几乎同时抬高嗓音喝止,“不要开门!”
第119章
遮天蔽日的雨帘, 把雄伟的式乾殿笼罩其中。
殿室内安静不同寻常。围拢着长案跪坐的元治和武泽面色凝重。
一份空白的黄绢圣旨摊在长案上,荀玄微执笔疾书,写一条, 念一条。清冽嗓音回荡在密室里。
“奉圣谕,传位于皇六子, 元泇。 ”
“宣城王元治、司空太原王都安为辅政大臣。”
“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 令守祖宅龙兴地。”
“皇后沈氏、平卢王元宸, 待审论定。”
写完把笔放去笔山, 吹干淋漓墨迹, 将黄绢圣旨左右卷起,递给元治。“这封遗诏, 可拿去圣驾面前验看。”
在元治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又拿过第二幅黄绢, 毫不迟疑落笔, 洋洋洒洒写下截然不同的遗诏。
口吻平静念道, “奉圣谕, 传位于宣城王,元治。”
元治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霍然起身!
他站在书案边, 极力遏制着激动起伏的情绪,指向第二行,“这里。辅政大臣的名姓,添上荀君自己。”
荀玄微淡淡一笑,“谢殿下。”
“司空太原王都安、尚书令颍川荀玄微, 为辅政大臣。”念到这里顿了顿,“辅政大臣按惯例可有四人。”
“还有大长秋卿。”元治转身面对在场的武泽, 许诺下去,“大长秋卿人在内廷,姓名虽不在辅政大臣的名列中,实为辅政大臣。”
“如此为三人。”荀玄微语气寻常地提议,“臣和王司空为文臣,大长秋卿为内相。殿下可考虑过提拔武勋之臣,为辅政大臣第四人?”
元治神色显露瞬间的异样,随即压下去。
“不必添人了。”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对面一眼,不再劝说,继续落笔,边写边念道,“太子元澈废为庶人,放归冀州,令守祖陵龙兴地……”
元治的面色再度绷紧了。
他强做镇定地试探。“小王觉得此处不妥。荀君觉得——是不是应当改一改?”
试探被轻巧地拨了回来。“还请殿下明示?”
窗外雷声隆隆。
室内的两份遗诏,逐渐成型。
一阵急骤脚步声走近,门外响起紧急的敲门声。“殿下,大事不好!”
门外传讯之人的声音都变了。“东宫五百禁卫哗变,欲闯宫抢出废太子!逆党已经闯入太极门了!如何应答,请殿下明示!”
元治毫不惊慌,似乎早有准备,即刻下令。
“区区五百人而已。急调内廷诸卫,入太极门围剿。”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五百人虽不多,于宫禁要地哗变,只怕会惊扰了各方。殿下召萧昉入宫罢。他手里可以调动的兵马不少。”
元治却不同意。“两千内廷禁卫,镇压不了区区五百人?不必萧昉插手!”
荀玄微的目光多了深思,落在第二份圣旨上。
四位辅政大臣名录,第四位从缺,没有统领京畿治安的司州刺史萧昉。
元治传下围剿之令,压抑着激动神色大步过来。
“荀君,这可如何是好。”他故意叹息,“东宫禁卫哗变逼宫,太子阿兄果然有谋逆之意啊。犯下谋逆大罪之人,如何看守祖陵?”
荀玄微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意往下道,“殿下说的是。既然犯下了谋逆大罪,显然不能放回冀州看守祖陵龙兴地了。遗诏还是要改。”
“荀君请动笔。”
荀玄微坐回书案后,又换了张空白黄绢,重新提笔书写。
“东宫禁卫这些日子都安分守己,为何今夜突然哗变?方才见殿下应变镇定自若,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
元治坐在对面,目光炯炯盯着正在书写的新遗诏,矢口否认知情。“或许圣驾病情不稳的消息泄露出去了?亦或是有逆臣暗中勾连。小王不得而知。”
他一口否认,荀玄微也不再追问。执笔挽袖写下:
“太子谋逆逼宫,悖逆难赦,废为庶人,幽囚掖庭。”
吹了吹淋漓的墨迹,推过去对面,“殿下觉得如何?”
元治盯着“幽囚掖庭”四个字,迟疑道,“这……犯下谋逆大罪,只是幽囚于掖庭,不妥当罢?万一他以后……”
“幽囚掖庭”四个字被涂抹去了。修长有力的手提笔蘸墨,另写下冷冰冰的十个字,“念天家典德,赐衣冠全尸。”
元治鼻息粗重,执掌生死的激动战栗感蔓延全身。
“如此甚好!劳烦荀君撰写一份。”
荀玄微提笔撰写的同时,不动声色提起,“今夜不安宁,宣慈殿老太妃那处的羽林左卫,莫要撤去了。”
元治支吾了一声,含糊应对过去。
有些事他并未对荀玄微直说。羽林左卫,其实早已经秘密调走了大半。
圣驾身体眼看不好,或许撑不过今夜,他已经秘密调动了内廷诸卫,着重把守千秋门和万岁门,就是防备萧昉手里的左右翎卫。
皇伯对他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令他心神震动,深以为然。寒门天子初登大位,需要杀鸡儆猴。荀玄微他要留下,那就先动萧昉。
圣驾宾天之夜,就是萧氏倒塌之事。定以谋逆大罪,收回司州刺史的兵权,以兰陵萧氏的血,震慑天下士族,立下他元治的赫赫威名。
看护宣慈殿的兵力,原本只剩下一半了。
应对东宫哗变,又抽走一半。
剩下的那点兵力,也不是为了看顾老太妃的……而是要趁夜替他秘密做妥一桩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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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是卑职!”宣慈殿门外有道耳熟的大嗓门响起,“羽林左中郎!卑职奉命看顾宣慈殿多日了!我等受命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绝无异心!”
阮朝汐扬声问,“何人命你来保护老太妃和小殿下?”
“自然是守卫内廷的宣城王殿下。刚刚紧急传令过来。”
门外羽林左中郎焦躁地高喊,“刚才那阵喊杀声,郡主可听见了?今夜有贼逆谋反逼宫,正在攻打皇城!”
各处殿室传来震惊的呼声。
“慢着!”阮朝汐喝止了两名急于报信的内侍,“何方贼逆攻打皇城?”
“情势紧急,不能再耽搁了郡主,赶紧开门,放卑职等进去细禀!莫要延误了时机!”
阮朝汐提剑冒雨走下台阶。
头顶雷声隆隆不止,雨势一阵大一阵小,各处廊下挂的灯笼在雨里显露朦胧的光。走出十几步,肩头便湿透了。白蝉急忙撑着伞追上去。
宫人从各处聚拢,有的撑伞,有的顾不得撑伞,手里各自紧张握着之前分发下去的防身武器。
“一两句话足够说清楚了。”阮朝汐站在庭院水洼里,冒雨喊话。
“你们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下午我问羽林左卫为何突然调动,兵马调动去何处,你们也支支吾吾不肯说。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宣城王下令的原话是什么?说给我听。”
门外没了动静。
守门的内侍凑去门缝往外张望,片刻后,忽然整个人弹跳般往后猛退几步,捂着胸口,摔倒在地上。
众人齐声惊呼!
一截雪亮的剑尖从门缝里直插进来,带着淋漓血迹,从上往下直接一个劈斩动作!意图把门栓斩成两截。
但门栓新换了精铁制,劈斩之下纹丝不动,反倒把剑身震开。外面的人见劈不动,随即上下拨动起铁门栓,意图把铁门栓拨去旁边。
又几把刀剑插进门缝,迅速上下拨动,试图撬开门栓。动作极快,门栓瞬间便被撬去边上,摇摇欲坠,有人在门外高喝道,“把门推开!”
阮朝汐心里一沉。事有诈!刚才那套说辞都不可信。
她疾步往门边走,疾走的动作很快变做奔跑,“关门,莫让他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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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雷声阵阵,大雨如瀑。
两份内容截然不同的遗诏,一份被元治秘密收藏于怀中,另一份被他卷起握在手中,匆忙往寝殿方向行去。
圣驾从早上就大不好了,眼看着撑不过今夜。趁着圣驾还有意识,当面看过一遍,当众亲口承认遗诏无误,从此定下乾坤。
荀玄微起身目送元治离去。密室里只剩下两人,武泽仔细关好门,拂去身上几滴飞溅雨点,附耳悄悄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荀玄微点点头,“多谢告知。如今看来,荀某侥幸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而萧使君那边,多半是避不开了?”
武泽叹息道,“荀令君能够避开这场滔天祸事,已经是大幸。顾不得其他人。”
荀玄微轻轻笑了声,转回书案坐下。
“天家寒门出身,忌惮士族,我看得出。但治理天下,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杀士族’能解决?我只听闻以仁治国,以民生治国,未曾听说以杀治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