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拿起一份新的空白绢书,卷轴拉开,摊在书案上。
“这些年过江南渡的士族门第有多少?带去南边的族产资财、经史古籍、部曲佃户有多少?杀尽一姓士族、攻破一处坞壁容易。随之而来的,是大批中原士族舍弃坞壁,离乡背土,惊恐南渡。失去了坞壁庇护的乡郡流民四散,田亩抛荒,流寇横行四野,百里缈无人烟。南边反倒兴盛昌隆,自诩为天命所归。这是朝廷想看到的局面?”
“这……”武泽呐呐地道,“我自小入宫,未去过乡郡地方。朝堂上的事,还是得荀君拿主意。”
“不。现在是大长秋卿拿主意的时候。”
武泽吃了一惊。 “如何说?”
修长的手再度执笔蘸墨。
指节点了点空白绢书,荀玄微淡淡道了句,
“已然有两份遗旨,为何不能有第三份?圣驾属意皇六子梵奴。大长秋卿……拨乱反正的机会,就在眼前。”
“你我扶持小殿下登基,大长秋卿立下拥立之大功,我以此身报效朝廷。将来去了九泉地下,大长秋卿,你亦无愧于圣驾面前。”
————
大雨如瀑,从黑沉夜空洒落天地。宣慈殿长廊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还有三两盏未熄灭,成为黑夜中仅存的光芒。
几个回过神来的宫人扑过去就要插紧门栓,但门外不知多少人在合力推门,厚重大门发出沉重声响。一点点地打开,隔着敞开门缝可以看到门外羽林将士的脸。
就在这时,李奕臣疾奔到门边,双臂肌肉隆起发力,暴喝一声,才推开少许的包铁厚门再度轰然关紧,几乎拍在门外禁卫的脸上,门外响起愤怒叱骂声。
“来多几个人!”李奕臣吃力地招呼,“外头人多——有点顶不住!”
守门的几个内侍最先冲上来,带动周围七八个人呼啦啦地往前冲,迅速组成人墙,避开剑锋刀锋胡乱戳刺的门缝处,众人冒雨合力顶住了厚重木门。
阮朝汐迅速捡起地上的精铁门栓,重新插回去,牢牢扣在门后。
两边来回争夺了片刻,外头没了动静。
可怕的寂静里,短暂时间拉得极长,忽然一声高喝传来,“预备——开弓——射 !”厚重木门的上下左右处同时响起了闷声。众人瞳孔骤然收缩。
“箭!他们放箭了!”
门外声音高喊,“这一轮箭,只是警示!刀箭无眼,意外伤了贵人不好。郡主,宣慈殿里这些老弱宫人能拦阻多久?还是直接开门罢。外头贼逆来势汹汹,卑职今日必须带走小殿下。”
随即高声喝道,“第二轮弓箭手!”
大雨滂沱的漆黑夜幕里,一轮箭雨越过高墙,直插庭院。几个躲避不急的宫人中箭倒下。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宫人们四下奔逃。
阮朝汐站在殿门后,深深地呼吸吐气,往光亮处走出几步,“发给你们的防身兵器呢?”
“防身兵器还未用到,人就要溃散奔逃了?前头的人还在奋力防御,殿门还未失守,你们就要抛下武器,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手里了?”
惊惶奔逃的宫人逐渐停住了脚步,视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都站这里来。” 阮朝汐抬手抹了把脸颊边湿漉漉的发丝,示意所有人站去两边宫墙下,“从门外仰射,箭射不到围墙下。这里一大片都是安全的。——都过来,站在安全的地方,发力挡住殿门。”
殿门许久岿然不动,门外响起咒骂声。“儿郎们发力凿!凿穿木门!把门打开!”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出去。
仿佛海面升起风暴,暴风雨的阵眼中央,却显出诡异的风平浪静。
里外都失了声响,耳边除了沙沙雨声,只有铁器不停在木门开凿孔洞的吱呀声响,听来令人牙酸。门里众人眼睁睁看着门板震动,木屑散碎落掉落水泊里。
门外的羽林中郎把守宣慈殿不少时日了,隔门高声喊话,“郡主,何必为难我们。我们也都是奉命而行。郡主你也不过是借住在殿里的。老太妃未曾发话,郡主何必挡在前头呢。”
阮朝汐抬手抹去沾在眉眼间遮蔽视线的雨滴,盯着木门漆皮掉落,逐渐往里凸起。
“人人都奉命而行,人人都推诿责任在他人身上,不知各位夜晚归家之后,洗净染血的手,可能心安理得入睡?”
门外没了声音。阮朝汐握剑站在雨中,沉静地接下去道,“我只知道,今日殿门开,以后我再不能安睡。”
木门发出沉闷的呻///吟,里外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喊,铁矛头硬生生凿穿了一个洞。
铁矛头抽了出去。开凿的洞太小,刀剑不足以扎进来,有几只眼睛从外往里窥探。阮朝汐顶着窥探的视线往前两步,抬手捂住新开凿的洞。
“不必往里窥探。我就站在门后。你们往里戳刺,头一个戳中的必然是我。”
“宣城王殿下除了下令带走梵奴,还下令什么?” 她锐利追问,“被你们羽林左卫带走了小殿下,这里亲眼目睹的满殿宫人,还能活命么?”
外头无人应答。
凿开的孔洞处没动静了。门外将士换了地方,铁器继续从上下左右边缘开凿。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李奕臣低声嘀咕,“他们什么意思?”
阮朝汐侧耳细听着各处的十几处凿孔声,抬手一一指出方位。
“你看,他们只避开我这处,但还是继续凿孔,准备往孔洞里戳刺,伺机打开殿门。宣城王这回直接派羽林左卫带走梵奴,连冒名都不做了。若被他们攻入殿来,除了老太妃、湛奴和我三个,这里亲眼目睹的其他人,只怕都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门外又开始高喊,“殿下严令,无论如何也得把人带走!开门,开门!不开门格杀勿论!”
滋啦——滋啦——
令人牙酸的开凿声里,许多地方同时出现了凿孔声,木屑大片大片地往下掉。
阮朝汐盯着木门各处逐渐出现的细小裂缝,手中利剑出鞘,动作毫不迟疑,往最先凿开的那处孔洞笔直戳去。
门外传来一声闷哼。
众多脚步声凌乱地往后退,四面八方的凿孔声停止了。
阮朝汐盯着紧闭的门,带血的剑尖从孔洞里抽回来,撩起长裙,在裙摆上抹去血迹。
“他们强兵利刃,难道我们就要束手待毙?有利器的都站过来!”
第120章
大雨冲刷青石地面。
众多利器对准了各处开凿中的门洞, 殿门边血迹斑斑,积出的血泊又很快被雨水冲走。
门外又射了两轮箭,未能逼退守门宫人。两边隔门互相戳刺, 倒地的伤患被迅速抬走裹伤,落在地上的武器被被另一人捡起, 紧紧握在手中,继续守卫在殿门后。
长达整刻钟的攻防后, 令人牙酸的凿孔声停止了。门外可疑地安静片刻, 一道长梯搭上宫墙。
李奕臣嘿地笑了。“不走门, 改走墙了。”
他反手拔刀, 奔过去守在长梯下方的宫墙边,招了招手。姜芝和陆适之熟练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 摆出捕杀阵势。
砰——耳边又传来一声轰然大响。这回是西南边发出的动静。
那声响毫无预兆, 从西南方向传来, 震得大地也颤动起来。
正殿里留守看护的几个年长女官探出头来, 颤巍巍叫喊, “刚才是地动了?”
然而地动哪有这么大的声响。
很快又响起第二声。
不知千秋门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众多嗓音同发一声大喊! 模模糊糊的喊叫声带着惊恐意味,隔着众多道宫墙,竟然传来了皇城北部的宣慈殿。
阮朝汐耳听着轰鸣动静和惊恐大喊,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前几日刚见过的军中重器。
萧昉送她入千秋门那夜,除了五百精兵,还带了个极有威慑力的大家伙。
“撞车?”她喃喃地道。
————
天边雷声阵阵,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荀玄微撑伞走出侧殿,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长秋卿武泽忧心忡忡地走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式乾殿外,远处太极门下的厮杀呐喊声已经微弱不可闻。
荀玄微在夜色里远眺雨中模糊不清的太极门。
“说起来, 东宫禁卫突然哗变,时机蹊跷。宣城王殿下说他不知情……大长秋卿可知真假?”
武泽摇摇头,“不敢说。”
“有这三个字足够了。”荀玄微转身往南,撑伞沿着上百级汉白玉台阶往下走。
武泽吃了一惊,追上来道,“前头太极门正乱着,刀剑无眼,荀令君不好出去。”
“心中有挂怀。”荀玄微道,“出去看看。”
武泽匆忙找来几名金吾卫护卫,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下了白玉阶,走过式乾门,前方太极殿外尸横遍野,小股残兵还在冒雨厮杀,金吾卫冲上来提盾挡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踩过太极门下的血泊,霍清川焦灼地等候在松柏道下,撑伞疾步上前。
“郎君!”两人往外皇城的云龙门方向走,霍清川低声回禀,“东宫今夜有异动,萧使君遣人来问,要不要他的左右翎卫入内廷。”
“替我传话给他,叫他不计手段入内廷,我在式乾殿等他。他今夜入不了内廷,左右翎卫今夜压不住宫内局面,等到天明后,会有天子口谕传他入殿,白绫绞杀等着他。”
霍清川大吃一惊,“仆即刻便去!”
荀玄微思索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从千秋门入。路过宣慈殿时,替我看一看里头可好。”
————
冲刷庭院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宣慈殿的敞庭里血迹斑斑,新一批试图从宫墙翻入的五六名禁卫被众宫人联手戳翻在地,死了的尸体拖去角落,未死的绑缚起来,扔去另一边角落。
殿门依旧紧闭着。
新一波箭雨从外疾射而入,外头为了破门已经不顾忌死活。宫人们熟练地退避去各处围墙死角和步廊下。阮朝汐领着姜芝、白蝉,以及携带利器的七八名宫人,站在门后,严防死守。
门外的呼喝动静奇异地消失了。
“你们听。”阮朝汐侧耳细听,“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疾奔的声响。是不是有兵力调拨过来?”
李奕臣、姜芝和陆适之同时趴去地上听响动,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
三人同时道,“羽林左卫退走,有重兵过来!”
殿门外很快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大批禁卫穿过长巷,由西边直奔东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门外宫道铺设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
殿门里寂然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耳听着这一拨未知兵马的动向。
沉重的滚轮声未停,从殿门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