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阿池摇摇头,把那只兰花摆在旁边,“娟娘子也不在坞里了。应该也被派出坞做事了。前几日夜里走的。”
阮朝汐惊讶地拨弄了几下剔透的冰兰花,“那……拿去送给南苑的霍大兄吧。”
两人把雪地上的十来只冰花清点完毕,先送了西苑几名傅母,剩下的捧在手里,从敞开的西苑小门进了主院。
她们年纪只差了半岁,身量差不多高,捧一把冰花穿过庭院,谈笑声清脆,冰花剔透耀眼。
东苑童子们正在庭院里疯打雪仗,一个个雪里滚得胖雪人似的,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指着这边说了一句,众多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
“好你个阮阿般,明目张胆地从西苑出来,也不怕杨先生罚你。”李奕臣拍打干净身上的雪,雪仗也不打了,笑着过来拍了一记肩膀。原本是亲昵示好的动作,阮朝汐差点被他的手劲砸趴下。
“这只好看。”李奕臣一眼挑中了打算送给霍清川的冰兰花,惊奇地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雕得好精巧。送我好不好。”
傅阿池撇了撇嘴,“只听过往外送的,没听过凑上来硬讨的。这只兰花我们早打算好了,要给南苑的霍大兄。”
李奕臣讪讪地松手,把冰兰花放回阮朝汐手里。
阮朝汐看他依依不舍,东西送回来了,眼神还时不时地瞄着,那么大个头的半大小子,倒露出几分求而不得的可怜劲。
阮朝汐捏起那朵冰兰花,又放回李奕臣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李大兄喜欢,拿去玩儿。”回头跟傅阿池解释,“这个送我们东苑的李大兄了,我们送只别的给霍大兄。”
傅阿池噘着嘴抱怨,“就你好心。你当我为什么不肯送。你瞧着吧,你送了他一个,东苑其他人还不得都过来讨要。”
果不其然,李奕臣捏着剔透的冰兰花兴奋地四处炫耀,东苑诸人瞧得稀罕,除了姜芝站在原地没动,其他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陆适之和她最熟,被众人起哄着推拱走近,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 “好阿般,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托我来讨要什么……”
不等他说完,傅阿池猛地一拉阮朝汐的衣袖,“快跑!”
阮朝汐被她拉扯着,一路往南苑方向奔跑,边跑边托举着手掌里几朵摇摇欲坠的冰花,“哎呀,要掉了!”
前方围拢的几个童子目瞪口呆之余,怕撞掉了满手冰花,忙不迭地左右让开,陆适之在身后跺着脚急喊,“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
阮朝汐捧着冰花,边跑边喊,“别说了,这几个不能给。等我回去得空了,慢慢雕给你们。”
阮朝汐被傅阿池拉扯着,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南苑半开的木门边,傅阿池捧着满手冰花跳进南苑地界,回头得意地看了眼停在原地的童子们,“好啦,他们不敢进来南苑的。我们不必再跑了。”
“他们是不敢进来南苑没错,”阮朝汐喘着气说,“但、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一朵冰花了。”
傅阿池:“……”
傅阿池气得跺脚, “阮阿般,你答应得倒轻巧。我们两人花了整个早上才雕出十二朵,我手上都起泡了。”
阮朝汐跑得大冷天出了一额头细汗,莹白脸颊泛起艳丽的浅绯色,浅浅地笑了下,“没事的。我一个人雕。”
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徐幼棠无声无息地走近,走到三步外才刻意发出点声响,站在两位小娘子的背后嗤地一笑,“不要钱的冰棱掰下一块,随便雕凿几下,就成了送人的年礼了。你们倒是送得出手。”
不等回应,随手取走一只冰蔷薇,在手里抛了一抛,拿走了。
两人瞠目望着背影远去。傅阿池气喋喋道,“什么人啊。又嫌弃又拿。我们没准备给他!”
阮朝汐轻‘嘘’了声,“南苑统共也没几人。先送了霍大兄,下午我再多雕几只送过来。”
一只送了霍清川,托在掌心的其他冰花隐约有融化的趋势,傅阿池拎起最大最好的那朵冰牡丹,跟阮朝汐商量着,“牡丹得赶快送书房。你看边角都融了。”
阮朝汐摇头,“书房里点着火盆,进去便融化。我们索性放在窗外吧,坞主开窗时便能瞧见。”
傅阿池喜道,“这个主意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窗下,拣荀玄微惯常临窗眺望后山的方向,悄悄摆了那朵冰牡丹。
——
周敬则在廊下拍打着身上雪花,衣裳清理干净,大步进了书房。
“郎君,豫北赵氏宗族三百人前来投奔。管城周氏宗族,携两百余人前来投奔。”
“短短三日内,前来投奔的已经超过千人,坞内存储的存粮冬日管够。但再继续下去,明年开春后只怕吃紧。”
荀玄微道,“杨斐已经和我商议过了。手头还有不少绢帛,等开春雪化后,可以去阮氏壁换些存粮。坞里新添了不少人力,可以再垦些新田。看明年秋收如何。”
“是。”
正事商议完毕,周敬则笑谈起几句闲话,“小阿般带着西苑姓傅的小丫头,两人在东边窗外偷偷摆弄什么?我进来得急,没看清。”
“小孩儿心性,随她摆弄去。”
周敬则告退后,书房安静下来。荀玄微起身推开了窗。
窗棂上积雪几道小小的浅痕。摆放了一只精巧剔透的冰牡丹。
他对着剔透闪耀的冰雕,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拿在手里赏玩了片刻,又原样摆回去。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阮朝汐带着傅阿池在和东苑的那群小子们打雪仗。
傅阿池挨了几下雪球,就摇头不肯再加入,嘟着嘴坐在旁边看着。阮朝汐拉着陆适之结盟,不知怎么对上了个头最大的李奕臣,挨了一记凶猛雪球,整个人扑倒在雪里,半晌起不来。
李奕臣哈哈大笑着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又帮忙拍打她头顶身上的积雪。
阮朝汐并不生气,坐在地上,手里两个大雪球迎面砸过去,李奕臣毫无防备,脸上身上同时开花,人给砸懵了。
旁边观战的傅阿池拍手笑弯了腰。阮朝汐也畅快地仰头笑起来。笑容舒展明亮,忧虑散尽,仿佛一个剔透玉人坐在雪里,眉眼精致姝丽,映亮了周围雪地。
李奕臣懵了一会儿,跟着大笑出声,扔了雪球,大大咧咧地伸手捏了下面前白皙透粉的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我越瞧你越像神龛里供着的观音童子。要不要给你供朵花儿?”
阮朝汐把他的手一把拍开,恼怒直呼他小名,“李豹儿!”陆适之的面前早搓好七八个雪球,趁机一通连环狠砸,砸得李奕臣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东苑诸童子哈哈大笑,凑过来一阵猛砸,李奕臣在雪里半晌爬不起身。
白蝉轻手轻脚地收着书案,原本带笑看着窗外难得的热闹,直到李奕臣大喇喇地伸手捏了把阮朝汐的脸,她吃惊地低叫了声,“哎哟。”
虽说迅速闭了嘴,但荀玄微果然停了笔,目光转向窗外。
白蝉有些懊恼,轻声细语替外头说话。“今年招进来的童子年岁偏大些,闹腾得厉害。童子们都不知阿般是女孩儿,玩闹间失了分寸不稀奇。”
荀玄微神色不动地瞧着,“李豹儿当真只有十岁?看他的体格个头,和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差不多。”
白蝉低头不敢应答。
荀玄微翻开书案上的名册,翻到李奕臣那页。
李豹儿从小筋骨殊异,名声在外,杨斐在当地求证过多人,他那页密密麻麻附了许多证词和出生年月,只是荀玄微之前从未细看。
如今仔细查阅诸方证词,互相比对,应该做不得假,当真只有十岁。
荀玄微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白蝉望着热闹的庭院,小心地劝了句,“十岁还小,郎君不必多心。当初娟娘在东苑一直住到十二岁才搬去了西苑……”
书房里安静无声,并无人应答,荀玄微继续伏案书写,室内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响。
白蝉不欲惊扰郎君,抱着练习废纸,即将退出书房时,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东苑诸人的新衣,都裁剪好了?”
“都已裁剪好了。用的是上好的厚布料,夹层缀满绵絮,极温暖御寒。”
“等过了年,阮阿般就要十一岁了。毕竟是个女孩儿,终日穿着小郎君的袍子,和东苑童子混在一处,不是长久事。”
白蝉愕然转身,“……郎君的意思是?”
荀玄微笔下不停,平淡地吩咐下去,“准备几套女孩儿的袄衣襦裙。等进了新年,叮嘱她换上。”
第29章
阮朝汐这两日烦恼的, 是发下来的新年衣裳。
不是东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盘领窄袍,却是四套形制颜色各异的小襦袄和绮罗裙。
“知道你阿娘过世不到一年,四套俱是素净颜色的新衣, 阿般挑一身穿戴起来可好?”
白蝉好言好语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 我等岂会自作主张。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去书房里转一圈, 郎君见了, 就算嘴上不说, 心里必然高兴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点衣箱里的衣裳。
她手边有两套阿娘亲手缝制的小袍子, 都是准备给她夏天穿的单袍,并无夹里。被她日日穿戴, 坚持穿到秋末, 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后来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 才开始穿东苑发下来的青色小夹袍。虽说清洗得干净, 毕竟旧了, 不适合过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 最后还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纹的簇新小袄,领边配白茸茸的兔毛儿滚边,下面搭配了月白色绮罗长裙。白蝉在旁边帮忙张罗着穿戴, 又细心地替她把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捞起,贴身塞进里衣。
阮朝汐对着铜镜,见身上妥帖无误,起身就要开门。
白蝉连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儿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蝉把她按回去铜镜前坐着, 把男童形制的丱角髻打散,扎了对称的丫髻, 又取出两条织金缎带,就要盘上发髻。
“已经穿得极素净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许带点喜庆色,阮娘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阮朝汐望着铜镜里的刺目金色,坚持摇头。
白蝉无奈,最后还是换了编银发带,两边系好。
阮朝汐穿着新衣出了庭院。她许久没有穿襦裙了,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不甚习惯地摆弄了一会儿裙摆,小步下了台阶。
主院里人来人往,访客不断,脚步匆匆。
杨斐心事重重地从长廊尽头转过来,眼前没看路,两边差点迎面撞上。
他只觉得眼前蓦然一亮,停步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小阿般,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襦裙?杨某差点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是哪处神像里画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坞主说过年要穿新衣。”
“衣裳极好。穿的时机也极好。”杨斐抚掌赞叹,迭声地召她过去。
“来来来,正好我要去书房禀事,禀的还是一桩极不讨好的事,只怕要挨训斥。你就穿着这身极好看的新衣随我一起去,在郎君面前露个脸。杨某若在书房里遭遇了滔天怒气,好歹有你帮忙挡一挡。”
阮朝汐跟在杨斐身侧走,“坞主脾性极好的。才不会有什么滔天怒气。”
“你只管随我去。”杨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护身符了。”
杨斐颇有些豁达的士人性情,十句说话里偶尔掺一两句调侃玩笑。阮朝汐只当他今日开玩笑。
没想到进了书房,杨斐果然轻轻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书案后坐着的人听到门外动静,已经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