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做事一人当。昨晚的事和你无关,不必你去书房求情。我等下就去找荀二兄,和他当面谢罪,再替七娘求个情。”说完转身就要走。
阮朝汐叫住了他。她心里有疑惑。
“七娘是长不大的性情,想要去小院‘探美’不出奇;你怎么回事?”
阮朝汐起身走去门边,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外头部曲闻声赶来,在廊下注意着这边动静。
钟少白刚才隔着一道窗气势汹汹,现在当面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索性把脸转向外头,又摆出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才保持住三分气势,
“谁稀罕什么‘探美’,我原本不肯去的。谁叫七娘拿话激我?她跟我说,她二兄眼高于顶,小院藏娇的美人,相貌肯定不输你。我就不服气了,倒要看看荀二兄从哪里能找来相貌不输你的美人,还一次弄来两个,我就拉着她去了!七娘果然胡说八道,那两个美人加起来都不如……哎哟!你砸我干嘛。”
阮朝汐不等他说完,直接拿起门背后的两个毛掸子,哐哐扔他身上。
“别‘等下’了,现在就去书房请罪,叫二郎君把七娘放出来,禁你的足!”
钟少白被砸了个正着,身后两名钟氏家仆慌忙替他掸衣除尘,又俯身捡起地上的毛掸子,双手奉回。
白蝉去门边接过毛掸子,阮朝汐砰的关了门。
钟少白隔着门板还在砰砰敲门,“七娘托我传话给你,需得当面说,不能被人听见——”
阮朝汐索性连窗户都关了,坐回小榻边,不搭理门外的动静,继续喝起绿豆汤。
不死心的敲门声许久才停了。
白蝉重新开门探看外头动静,回来禀告,“人确实往书房方向去了。希望十二郎主动请罪,能打动二郎君,放七娘早些出来。”
阮朝汐缓缓搅动着碗里的汤,“没一个省心的。就算七娘放出来了,她肯定要找我念叨去历阳城玩儿的事……”
白蝉一惊,“七娘刚才等你时确实提起了。历阳城又不比云间坞,哪有那么容易去的。七娘是个有人陪就敢登天的性子,十二娘千万别搭理她!”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绿豆汤,没吱声。
历阳城里的新鲜事,是钟少白说的。
距离云间坞七十里的历阳城里,据说新来了个精通梵语的大和尚,可以通读梵文佛经,经义辨析得极其精妙,轰动四方。
阮朝汐在云间坞这五年,豫州未遭逢大的战乱,路上流民也少见了。她去过几次阮氏壁,荀氏壁。
至于本地重镇历阳城,因为城内那位凶名在外的平卢王,虽然只有七十里地,她一次都未去过,也不想去。
但荀七娘想去。她从未去过历阳城,也不惧怕平卢王,恨不得即刻备车入城看热闹,奈何荀二郎君那边始终不肯松口。
平卢王当年突袭云间坞的祸事,白蝉至今难忘,提起历阳城三个字就心惊肉跳。
“那等龙潭虎穴,哪有什么可玩的?豫州才安稳了几年?莫要无事作出事来。”
阮朝汐放下汤碗, “我会和七娘说。”耳听外头再无钟十二郎的动静,起身推开了窗。
雨后新鲜的草木清香传了进来。正对窗棂的庭院中央,几名部曲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蓝袍年轻家臣从书房方向出来,穿过庭院,往院门口方向去了。
阮朝汐的目光凝在那道熟悉的背影上。
“霍大兄已经到了?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白蝉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早上我看他站在书房外,等着二郎君召他进去说话,应该是刚到不久。京城那边的书信也尚未送过来。十二娘再等等。”
阮朝汐默然点头。
看到了往返两地的霍清川,提起书信,提起京城,她的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了下去。
“刚才太吵闹了,白蝉阿姊,我想静一静。”
白蝉体贴地退了出去。
安宁的厢房里,淡香袅袅。阮朝汐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书案上一沓书信处。
积年累月,积累下来极厚的一沓书信。最早的十数封边角泛了黄。
她不必打开看,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里头一笔清雅舒展的行楷字迹,是如何随着年份推移,官职升迁忙碌,由起先的七八张写满字迹的细致家书,逐渐变成薄薄一张,里头只写寥寥两三行问候,
“京城忙碌,一切皆好,勿念。
阿般在坞里可好?”
阮朝汐也还记得,自己稚嫩的字迹,是如何从起先厚厚一叠几十张密密麻麻写满、塞都塞不进信封的家信,到后来纸张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薄薄一张。
稚嫩的字迹融会贯通,风骨渐成,越来越像阮大郎君的字迹,只多了几分纤丽雅致,同样只寥寥地写两三行字。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荀玄微于她有救命的恩情,又给予了她安身之地。她理应感谢他,不该责怪他把自己接进坞里,又为了家族仕途,抛下云间坞里诸人诸事,远行千里。
世间总是这样,生离死别,缘有深浅。
她和父母双亲的亲缘浅薄,以至于小小年纪遭遇死别,被独自抛离在人间,踯躅不知何处。
荀玄微把她接入云间坞,给她安身之地,又极耐心地善待她,打开她的心扉,令一颗飘零动荡的心安置在此地。她自以为结下了新的亲缘,把东苑西苑诸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把云间坞当做自己的家。
没想到这份新的亲缘亦浅薄,不久便遭遇生离,她被抛掷在千里之外。
削葱般的指尖,轻轻搭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上。
司州士族尚豪奢,京城风气更甚。信封用了京城时兴的银光笺纸,银光点点,霎是好看。
她用了数年时间想开了。
或许她原本就是亲缘浅薄的命数。自己命数如此,和旁人无关,强求不来,独自承受便是。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两边已经如此疏远,京城那边却管束得她越来越严厉。
从寥寥两三行的简略信纸,到最近几封越来越厚的京城来信。打开细看手书,桩桩件件清点最近她做的事,字字句句都是:
“不可。”
“不可。”
“不可。”
砰一声轻响。阮朝汐把暗格推回,厚厚的书信消失在视野里。
第36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 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的紫藤边,躬身行礼, “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 窗前端坐的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 他无奈换了称呼, “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 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的年轻家臣, “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 “郎君早吩咐了, 你已长大及笄, 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 如果较真的话, 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 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的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的职务, 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 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的银光纸, 光泽雅致的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的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 “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的。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 “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乌发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发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的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的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的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的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的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发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的样式,正符合她的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的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人都好。年纪最小的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的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的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的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的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的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的?”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的冰花,就是同样式样的牡丹,上头的蝴蝶和露珠的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的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的。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的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的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的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发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的少女笑意明艳。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的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赞叹。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的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历,也不好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