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霍清川两个月后回云间坞时,荀玄微怕泄露了消息,风言风语传入阮朝汐耳里,令她惊惧不安,严命他一个字不得和豫州诸人提起。就连荀氏壁那边,至今也不知郎君在京城的浑水里遭遇了什么。
霍清川回来云间坞,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女,还是那套说辞:“郎君过得很好。京城的新年很热闹。京城新修建了一座极漂亮的大寺庙,是宫里贵人出资捐建的,只限女眷出入。郎君说他得空了,定要带你过去游玩,请你和郎君说说寺庙里头的景致。”
那时候阮朝汐已经十三岁了。
亭亭玉立的半大少女站在他面前,当年那份明亮的期待憧憬早已消失在眼底。
她冷淡地听完,只说了一句,“他不会有空的。”转身走开了。
从小心思敏锐的少女,坚硬的外壳下深藏着一颗柔软的内心。这么多年的鲜活过往历历在目。她顶着士族小娘子的身份长大,不管那个身份是不是真的,她已经当真了。
她作为士族小娘子长大,当她发现一切均是作假,又如何堪忍受!
站在灰瓦长廊中段,对着前方的白沙庭院,庭院枫树下裹着氅衣看书的明艳少女,霍清川挪不动步子,满腹顾虑,目光里显露焦灼。
但银竹站在他身侧,见他久不动弹,催促了一声。
枫树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掀开氅衣,侧头往长廊处望来。她已经看见了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把书卷放置地上,坐起了身。
“霍大兄来了。”
霍清川无处可躲,深吸口气,把准备了几个日夜的信封双手奉上。
“郎君出坞之前,托我把旧物整理好,尽快交给十二娘,吩咐让十二娘单独拆看,看完不必留。如今已经当面交付,我要立刻去荀氏壁寻郎君了。”
阮朝汐接过信封,捏了捏,信封里塞得鼓鼓囊囊。特意在出行之后才给她,也不知吉凶祸福。
等霍清川离开,她立刻拆开未署名的信封。
里头塞满的纸张居然乱糟糟的,有长有短,纸质各异。刚拿出来,就有一小片薄薄的碎纸片落在沙地上。她急忙去捡拾,那一小片的碎纸脆而发黄,显然年代过于久远,早已不堪翻阅。
她把碎片小心放置在食案上,把信封里面塞的纸张挨个摊开,以手掌按压着。
头一张纸倒是干净整齐,纸质也新,用的是坞壁里文书来往常用的苎麻纸。
迎面头一行,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写着:“阮十二娘之母,李氏生平。”
摊平纸张的动作倏地顿住。
阮朝汐盯着久违的“李氏”两字,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第70章 (小修)
新旧不一的纸张放在矮案, 阮朝汐笔直端坐,捧着头一张苎麻纸文书仔细阅读。
阮十二娘之母,李氏。司州籍贯, 奴婢贱籍出身。
随纸附了一份司州官衙的身契。年代久远,官府文书用的黄纸变得薄而脆, 边角少了好几处。好在中间几行关键文字还保存着,按照官府制式, 清晰地写明签契人的姓名和家世出身, 手印画押处一个小小的红色掌印。
这是她母亲李氏幼年时的卖身契。
按照朝廷惯例, 但凡奴婢买卖, 需得抄录一份送去官府入档,缴纳契税。这些年中原四处战乱, 许多规矩在各州郡形同虚设, 但司州毕竟是京师所在的重地, 天子脚下, 规矩执行得严格一些。
年代久远, 这份身契书, 是已经改朝换代的旧朝当年的事了。
阮朝汐仔细地比对身契里记录的家世。
做主卖了她阿娘李氏的,是李氏的阿父。家世出身里写得清楚,母丧, 家中孤贫,只剩一个兄弟。
和阿娘当年不经意的琐碎言语里透露的细节,全都对应上了。
阮朝汐的呼吸急促起来。多年前的身契放在面前,母亲不识字,善刺绣织布, 吃苦耐劳,不似士族娘子, 却侍奉士族郎君,她早已隐约猜测母亲是奴婢出身,如今果然如此。
她急忙去翻下一张官府黄纸,去看母亲卖去了何家,是不是卖入了司州分支阮氏族中,因此才得以侍奉阿父,生下了她。
下一张纸保存不善,纸质坑坑洼洼,似被耗子咬去几处,买主那一行偏偏残缺了。
她把残缺不全的身契书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查验那处残缺。
到底是被啃咬,还是被撕破。亦或是保存不善,残片脱落?
她阿娘的身世就在眼前,仿佛一件即将完成的画作,四肢形貌勾勒完全,画作背景也画满,偏只有脸孔空白。她怅然地放下了旧契书。
后面还附了许多纸张。她往后翻,原以为是母亲的其他生平,后一页却又是新的苎麻纸。
映入眼帘的那行字,让她再次怔住。
还是霍清川的字迹,清晰地写下:“陈留阮氏司州分支七房:阮芷生平。”
阮朝汐的呼吸都屏住,将这张苎麻纸抽出,聚精会神往下看。
短短几行生平,清晰墨迹落在纸张上,却看得她头晕目眩。
纸上写着……
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年三十六。司州籍贯,长居京城南坊。
年少美风姿,博才雅貌。曾于旧朝入仕,官至散骑侍郎兼秘书郎。时常出入宫廷,与旧朝几位皇子交往亲厚。
议婚于司州大族:泰山羊氏女。
十五年前,司氏新帝领兵攻破京城,旧朝倾覆,王孙零落。阮芷于成婚前夕遭逢大变,随族人仓促出逃京城,几度辗转流亡,族人凋零殆尽。
某夜,夜入司州东南无名山中的无名寺,感怀身世,堪破红尘,立地落发,遁入空门。
阮朝汐越看越惊诧。这份生平,竟然和她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阿父,阮芷……原来竟活着?怎的竟会遁入空门?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入脑海,阮朝汐只觉得“嗡——”一声,呼吸都凝滞住了。
十五年前,她阿父遭逢家族大变,心灰意冷,流亡中途遁入空门为僧,从此四大皆空……又怎会和阿娘有了她!
又怎会有阿娘口中的,阿父极疼爱襁褓中的自己,备下许多婴孩玩具,日日抱着她不放手……
秘档里查明,阮芷并未亡故,只是出家。她阿娘却又多次和她说,她阿父于二十出头年纪,重病缠身,病故于司州。
纸上短短百字生平描绘的阮氏分支子弟:阮芷,到底是不是她的阿父?!
如果阮芷竟不是她阿父,那她身上陈留阮氏的玉佩……还有疼爱她的长兄阮荻……这么多年来,她自以为已经查明的父族身世……
阮朝汐坐在远处,秋季小院景致最美,此刻就是这个最美的时候,阳光斜照在白沙枫叶上,落在她眼里,却感觉红光刺目,头晕目眩。
手里一松,苎麻纸飘落地上。
————
掌灯时分,庭院满地落霜,小院里亮起了灯。
此间主人出行尚未回返,不过有一批人提前返回。南苑门打开,各处厨房准备伙食。
霍清川肩头沾湿了露水,踩着地上白霜穿过庭院。他昨日午时快马奔赴荀氏壁,今日傍晚又奉命快马赶回,来回两百里山路。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其次的。最要命的是,他明知昨日奉给十二娘的信封里什么内容。今晚才回来,他又要去见她。
郎君要他当面通禀喜讯。
相隔一日,霍清川再度站在虚掩的后门边,心里准备说辞。
这番来回折腾,花费的时日虽然不多,但花费的心思不少。
白蝉早两日到达,手里那封书信交付给大夫人,大夫人看完,只问了一句十二娘出身,问完便皱眉让白蝉出去。那封信被原封不动送入郎主的院子,又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
郎君早有准备,这次秘密回返荀氏壁,手里带去了许多不能见天日的东西。
京城天子信重之下隐藏的重重杀机;这几年拔除掉的政敌;尚未拔除的政敌;和平卢王的秘密约定;被蒙在鼓里、即将来豫州的王司空。
随随便便哪个扔出来,只要郎君罢手不理,一摊子事落在颍川荀氏的头上,再无人扛得住,随便哪件都是祸及全族的大祸事。
除了家族扛不住的大事,还有家主荀樾扛不住的小事。
在外头的风流韵事做得不干净。荀二郎君那边等着要出仕。
荀玄微清晨出发,傍晚到达,晚食都未用,直接入了密室商议。
半夜从密室出来时,他父亲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大夫人满脸即将晕厥的神情,冷汗淋漓,郎君搀扶着母亲出来,叫女婢们送回住处。
郎君办妥了自己的婚事,在荀氏壁里住一夜,第二日清晨启程回返。
叮嘱他提前出发,快马加鞭,把消息尽快告知云间坞的阮朝汐,莫叫她独自思虑太过,忧虑不安。
霍清川快步入了小院,在长廊处提高嗓音。
“十二娘在何处?郎君有话,命我通传给你。劳烦你出来。”
厢房的门打开了。
阮朝汐从门里步入庭院 。
只相隔了一日,她的气色却和昨日大不相同,脸颊失了鲜妍,润泽粉唇隐约泛起了白,眼里却仿佛带了火焰。
人站在白沙中央,黑黝黝的眸子直视过来,“他有什么话带给我。”
“十二娘大喜。郎君亲自回返荀氏壁问询,得了郎主和大夫人的首肯,已经应允了婚事。”
“等准备妥当,就会去阮氏壁提亲,按规矩过礼。年底前应该就能定下婚期。”
对面的身影毫无反应。
霍清川怕她未听清,再度重复道:“十二娘大喜。”
清柔声音终于响起,毫无喜悦的意思,“知道了。”
阮朝汐扬起手上的信封,“我看字迹,又是你编纂的?”
霍清川的目光尴尬偏去旁边,默认了。
“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霍大兄,我问你一句,你如实答这句。其中记载的,可是句句是实?可有造假之处?”
“生平句句是实,都是这几年陆续探查而来。我翻阅了前院所有的存档,确凿无误。官府文书也俱都是当年实物。”
阮朝汐往后一步,背靠在枫树上,只觉得荒谬。
“我早知道我阿娘的身世是假造的。原来我阿父的阮氏出身……也是假的?”
“霍大兄,说说看。我活在人世这一遭,还剩什么是真的?”
霍清川道,“郎君对十二娘的心意是真的。”
阮朝汐听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