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不断的红色水流,如滚烫的血液从楼层四角灌入冰冷的玻璃,惊骇的浪漫。
红色血液和红色心脏有什么不同?
她慢慢抚上玻璃,那刻整个楼层蓦然陷入黑暗。
江归一与她十指相扣。
“给我做作个弊吧,幺幺。”
他的嗓音极低,似在恳求。
她一向灵活的脑袋有点卡壳,直到四周黑幕底端注入散发微光的蔚蓝,气泡扩散、上浮,反向流动,冗长的黑暗破开,满世界的荧光蓝。
海水倒灌。
她眼眶泛酸,但并非简单因为这幕壮丽神奇的景观。
海水倒灌原理,化学中的鲁米诺反应——刑侦中的受害者检测,专用检测抹去的血迹。
血液中的铁元素,即使被擦拭、陈旧、掩盖、稀释百万倍,只要加入鲁米诺试剂,就会产生反应,变成漂亮的荧光蓝。
她做过太多次,在过去的家里做过太多次,幽深的地下室,浴缸的角落、厨房的盥洗台......无一例外的荧光蓝。
那是无法洗刷的罪孽,曾经每晚,干净蓝色变成刺目红色,化成一朵朵玫瑰花长满陈窈的梦境。
既是困住的牢笼,也是压制的牢笼。
她记起自己也是在这样的秋季找到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名字,偷偷跑出去。那是南楚高楼大厦的老旧小区,路边种满梧桐树,地上枯叶铺了厚厚一层,枯枝切割的阳光照在老楼的门牌号。楼道的采光不好,只有一盏声控失效的灯,斑驳的墙壁贴了许多小广告,以及满墙的寻人启事。她敲响了那扇门,现在还记得手掌糊上灰尘的感觉,那么厚重。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脸很年轻,两鬓斑白,她手里还拿着把菜刀,刀刃沾了葱花。见到她第一面,“你是不是见到我家孩子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闻到饭菜的飘香,看着女人焦急模样,那句“你孩子被我父亲杀了”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失踪比死亡更容易接受。
“敲错门了。”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那日的夕阳和如今从西边升起的橙红一样绚丽。
“幺幺,这算奇迹吗?”
江归一的声音像颗石头投入大海,水波荡漾,沉寂。
陈窈沉默,手指变成了麻花死死拧住,《七缺一》的最后一幕在脑海播放。
原本对准自己的枪口,翻转,子弹射向另一颗心脏。男人倒进她怀里缓缓闭上眼。她抱着他在雨里嚎啕大哭,放声嘶吼,要全世界把他还给她。
她的演技哪有那般感人肺腑,不过身临其境代入了自己和江归一。
陈窈仰望发光的蔚蓝,感觉自己向巨大的深渊坠落。冰冷、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和蔚蓝色一起从浑身筋络倒灌进心脏。
就算有奇迹又如何......
陈窈啊,你就是件随时会失控的致命武器,你自己就是那把屠刀,终有天伤人伤己。
那么多人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死去。
江乌龟已经为你死了一次。
你有足够的把握吗?
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次发生吗?
她微微战栗,仿佛再次经历失去的疼痛。
江归一久久注视沉默的陈窈。
他真讨厌这样的沉默,沉默的叫人发疯,沉默的叫人绝望。他想说什么,可似乎什么都不必再说。
荧光蓝在数秒内消散,他瞳孔的微光也随之熄灭。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
江归一声音说不出的艰涩。
口袋里戒指的棱角刺进掌心,他感觉不到疼痛,紧紧握住,试图获得慰藉,“即使创造奇迹,你也不会信守承诺。”
陈窈的表情异常冷酷,“江归一,我看你的脑子真的有问题。不出三天,凉川那边缉毒案告一段落,必定彻查爆炸的事。”
“我让你当替罪羊,你抓到我不送进警察局就算了,绑我回南楚做这种低级的化学实验,向我求爱。你在想什么?”她转头看他,寡情薄义地说:“我随便说的两句话,你当作箴言,不觉得可笑吗?”
江归一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五官冷硬的线条微微伏动,像是笑了,又像哭了。
陈窈突然很想哭,嘲弄不屑地嗤道:“也对,你一直都很可笑。”
鲁米诺反应只能实现一次,蔚蓝色是瑰丽短暂的梦,梦消散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以至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红了的眼眶。
江归一松开她的手,走了几步,拿起早准备好的铁锤,走到玻璃墙前,挥臂抡下去。
哐——!
巨大声响,楼层警报器发出刺耳鸣叫,像是彻底决裂的警告,又像推向高潮的预告。
哐!哐!哐!
心脏随击打声砰砰跳,陈窈看着那道疯狂的影子,眼里是刺痛的涩。她走到茶几拿起烟灰缸,砸开放置消防锤的玻璃,拖出一米长的铁锤,慢慢走向江归一,金属和大理石地板剐蹭发出呲啦声。
无力感积累太
久终于爆发。
她咬牙,抡起大锤砸向玻璃,那是摧毁一切的力量。
哐!
互不退让,完全看不到彼此眼里的心虚后悔。陈窈眼底死水微澜,江归一眼底波涛汹涌,长达十秒的无声对视对峙,交汇点似乎发出火光,两人都感到怒火中烧。
疯子就是疯子。
霎那间,两把铁锤同时脱离地面,在半空划开弧度,毫不迟疑砸向玻璃。
哐哐哐!
哐哐哐!
哐哐哐!
不知锤了多少下,玻璃墙终于碎裂,满地的水流满地,打湿两人的鞋子,寒意像蛇从脚向上爬,蠕动着钻进身体,缠住两颗跳动的心脏,逐渐变成钢铁制作的锁结。
这结,惟有更锋利的东西方能斩断。
陈窈筋疲力尽,撑着膝盖喘气,江归一平静地看着她,“陈窈,你当初在这里拿着那块石头对我动杀心,后面又用拙劣的演技跟我卖惨,我明知你心思不纯,还是放过了你。”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无数次。”他掐着她下巴,手指陷进脸颊,“一再退让,以至你忘了我是怎样的人。”
“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地狱吗?生命就是蝼蚁,子弹打空就肉搏,白刀进红刀出,你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没有一秒对视,人在面前倒下,然后继续刺进另外一个人的身体。”
陈窈注视他,面容流转虚无阴影,“所以?”
江归一抬起右手,慢条斯理旋转,“这双手造过无数杀孽,从未操过失败的盘。我想要的东西从不失手。”
“但你的心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东西都难追寻。”
“海水倒灌,太阳西升。”
“第一次在我脑子上演,你弃我而去,第二次,我做了一切你还是不肯对我仁慈。”
他笑,眼里悲伤的泪光闪烁,而后变得狠决毒辣,是倾覆一切的癫狂,阴测测的寒意袭卷她知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爱我,要么死。”
她不说话,眼里的薄雾无法挥散。
他弯曲的手指轻颤着,无声静默良久,把她拎到冷风呼啸的天台,下面是碎掉的玻璃,远看是霓虹和纸醉金迷。
威胁之意那么明显,可陈窈知道卡在腰间的手非常紧,坚硬的指骨硌得生疼。她看着底下万丈深渊,神色无波无澜,别说惧怕,连丝毫起伏都没有。
“选!现在选!”江归一声嘶力竭,反而更像呜咽,“我让你选!”
众人闻声上楼,看到满地狼藉,视线定格天台人都傻了。
两人身影在风里摇摇欲坠,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细娇小,一如初见时那般悬殊。
她嗓音清甜却不近人情,“江二爷,你有种放手吗?”
江归一脖颈膨胀着青筋,眼里的金色蝴蝶一只只折了翼,眼角的泪珠一滴滴流淌,濡湿了她的脸。
他将她拉回怀里,一口咬住她的脖子,力道残暴,“你想都别想,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
那时陈窈并不知江归一这话的意思,他也没给她细想的机会,一个利落的手刀将她劈晕。她再醒来又回到榆宁,躺在原来那张床,手被镣铐锁到床头,无法逃脱。
“幺幺。”911眨着豆豆眼,“你醒了。”
陈窈撑着身体坐起来,视线淡淡梭巡四周,设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连床头香薰蜡烛燃烧的容量都没变。她闭眼,“江归一呢。”
“不知道。”
“秦倩呢。”
911说:“我帮你叫她。”
过了会儿秦倩进房,两人对视,她先红了眼眶,“岳山......”
陈窈别开眼,叹息了数次,“你先别哭,江归一人呢。”
秦倩坐到床头,抹着眼泪,“在主楼开家族会议,现在应该快结束了。”
“凉川那边来消息没?”
“还没。”
静默须臾,“钥匙在你这吧,给我解开,我想看看榆宁现在什么样。”
秦倩不知道陈窈为什么猜到江归一留了钥匙,她也不知两人为何又闹到今日这般田地,解开镣铐,扶着她到窗口。
陈窈摸了摸墙壁的刀痕,拉开窗帘,日光刺眼,刺得瞳孔泛起泪意。她望着榆宁的树和高墙,凛冽寒风刮得脸疼,“我还没在榆宁度过冬天,不知今年南楚会不会下雪。”
秦倩拿着毛毯披到她肩膀,“南楚不常下雪呢。”
“那是什么?”
陈窈指向墙边数道沟渠,在其之上还有类似水库的建筑,有点像南水北调工程。
“不知道。”秦倩低声,“不过从两年前就开始挖了,一直挖到今年才修好。”
门砰地声开,“谁允许你坐那!”
江归一大步流星冲过去,一把捞起陈窈,紧绷的脊椎寸寸松弛,对秦倩冷声:“滚!”